5 重新开始的欧斯卡(第五章) | 重新开始的欧斯卡

[chapter:第五章]

巴黎乱纷纷。欧斯卡辞别公务缠身的波利娜,首先找到了一位名叫儒贝尔的先生。
之所以找他,因为以前他给德罗森博家当家教,与她有一份师生情。
“欧斯卡,你来了…这些,还有这些,请你能否替我带到你们家保管一下?”
在儒贝尔家,陈列在欧斯卡面前的是一堆大木箱。
白晋、洪若翰…还有许许多多活跃在大清帝国地下天主传道会的修道士们,他们留下了一些弥足珍贵的、关于那个闭关自守的东方帝国的历史资料。
欧斯卡早有耳闻,比如紫禁城的地图,比如京城的西什库天主堂,比如满城内各个时代王府官署的位置图,乃至一些时期北京城防的布防图、丰台大营概况等,即便是这个帝国的心脏地带,资料照旧很详尽。
“这些文字我不认识…不过,老师,看着好像是希腊字母啊…”
儒贝尔不愧是自学成才的多语种人才。他很轻松地把上面写的文字翻译成欧斯卡能听懂的法语。
“Старый Летний дворец»…俄语的‘大夏宫’,也就是中国所谓的圆明园。“
欧斯卡不理解,巴黎为什么会有几箱满是俄文的图纸。
彼得大帝的改革,仅仅是让西欧世界开始接受俄国作为欧洲列强的事实。从心理上说,鞑靼遗风盛行、沙皇君主专制制度、东正教符号等让俄罗斯帝国始终不能被以天主教文化为共通的精神内核的欧洲彻底接受。
她不理解,一个仅仅是依靠暴力的野蛮征服近邻的沙俄,有什么价值能让法国人存留如此之多的俄文图纸。
“这个说来话长。中华帝国(清朝)现在官方是禁止公开传播天主教的。”
因清朝官方对天主教的压制政策,康熙以后更新更全的资料不少是俄文翻译来的。
相对固执于祭祖是偶像崇拜的天主教,俄国东正教以不对中国人传教为条件得到清朝政府的优待。
由俄国政府任命的北京特别传道团常驻北京,名义上负责雅克萨之战后被清军俘虏编入八旗的俄军俘虏(阿尔巴津人)的宗教信仰事务,拿着俄国政府、俄国正教会与清朝理藩院三份工资。
对国际间谍缺少敏感性的清朝政府几乎不对他们设防。他们可以轻易通过理藩院、库伦办事大臣等关系拿到清朝的机密内容。
从《布连斯齐条约》(雍正年间签订,清朝承认俄国以越境修筑之哨所连成的“堡垒线”为事实之中俄国界,承认俄国对色楞格河下游地区事实上的吞并),到日后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俄国公使伊格那提耶夫去香港给英法联军提供京师至天津一带清军的布防图,无一不是这个被俄国外交界称为“比起传教,更优先地服务于俄罗斯帝国的国家利益”的传道团搜索情报的功劳。
该传道团是俄罗斯所谓“东方学(大清帝国为主的东亚思想体系)”专家的摇篮,至正史沙俄崩溃为止,俄罗斯历史上所有著名的东方学者不是直接地出身该传道团,便是接受过该传道团出身人员的汉学教育。
自然,许多重要的秘密内容有些就被暂时不打算对大清帝国开战的沙俄默许下,几经辗转,流入到有心收集它们的法国人儒贝尔手里。
沙俄的腐败,由此可见一斑。如果运气够好,或许能把冬宫、皇村(沙俄离宫群)的内部布防图搞来一张?

“不过,我不记得老师你有收集这些东西的爱好。再说,您现在的身份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教授…”
听到这话,儒贝尔练练苦笑,虚空中用力地挥手,仿佛是要赶走什么看不见的妖魔鬼怪。
“如果我到了俄国也能这样就好了。”
欧斯卡不可能出卖她的老师。她知道,老师因为害怕法国的革命恐怖,打算逃亡到中立国沙俄。眼前的这些文件,显然只会增加他逃亡他国的累赘。
“老师看开点吧。俄国缺少懂学术的人才,您过去说不定能混个差事。”
说是这么说,欧斯卡心底里对俄国的“野蛮”从未释怀。相比较而言,努力改观形象的奥斯曼帝国都比他们更像一个真正的文明国家。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俄罗斯的大多数人是文盲与农奴。落后的根基注定会锁死野蛮帝国向文明的西欧扩张的脚步。
“我这么跟你说吧,圣彼得堡是俄罗斯面向欧洲的窗户,一扇刻意模仿欧洲的窗户。如果要看俄罗斯的本质,请去莫斯科。”
“莫斯科?一座远在森林内的沼泽城市?”
“也许你瞧不起他们的野蛮,但是,从一座城邦国家的莫斯科公国,发展成如今欧洲领土最大的国家,莫斯科在他们心目中的力量接近于无穷。”
“我还是不信。一座古都,值得人们对她缅怀与追忆。城市本身又怎能像人一样奋战?”
儒贝尔预料到欧斯卡不相信这套,不打算说服“装睡的人”。那样对自己和别人都是累赘。
既然要分别,为什么不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轻松出发?
“俄罗斯有一句谚语,‘俄罗斯之上,是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尖塔。在它之上,是浩荡苍穹。’在他们那里,莫斯科的重要性不亚于百年战争时期兰斯(法国国王加冕地)与巴黎对法国的重要性。”
言止于此,多说无益。儒贝尔急于出发,必须要带的大件行李已经先期存到一家瑞典人经营的商行,托运到目的地,他不用多操心。
眼前的这些,是他觉着带过去没有意义,扔了觉得可惜的物件。说到底,他心里不是很看重这些有点发黄的资料。
送给一个拥有未来的将军,比留在身边成为衣鱼(书虫)啃食的粮食要有价值,对得起那些记载他们的欧罗巴才子们。
“这里有清朝官方的皇舆一览图,正宗的理藩院监制。那个部门类似于我们的外交部,但又包括对该国非本土地区与宗教的专属部门。还有这些,有些省份的地图,某些府城的地图,某些地区的鱼鳞图(古代中国丈量清算土地面积时使用的一种绘图方法,多用于农地测量)…就是太复杂了。”
“老师,这肯定不是您的东西吧?我记得当初您有点时间会出去找哪家的厨娘献殷勤多要一些肉吃,跟一些仆人打牌混个红酒喝,哪里有心缜密到收集这些?”
“我说你啊…老师我都要出国了你还这么说…”
面对眼前翻黑历史的少女,儒贝尔心下产生的不是挂在脸上的难堪,恰恰是一份欣慰之情。
当年的贵族少女,经过他的教育与他父亲的教导,经过大革命的洗礼,经过战争的考验,成长为一个才华不亚于美貌与出身的女将。
他把眼前的这些送给欧斯卡,多少有一点依依惜别的因素在里面。

“言归正传,你觉得,中国怎么样?“
欧斯卡被儒贝尔的问话弄懵了。中国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固然还有启蒙思想家遗留的“道德与理性完美结合的理想国“的残迹,但也不过如此了。
她对中国一无所知,正如她对印度、非洲与阿拉伯的了解一样浅显。
“老师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儒贝尔若是单纯地仇恨革命,大可以学保王党逃到反法联盟的英格兰、德意志等地避难。然而,作为一个爱国的法国人,他不愿意与那些卖国贼贵族狼狈为奸,所以选择了没有对法国宣战(游戏世界线)的中立国沙俄。
他深深地为法兰西第一殖民帝国的香消玉殒而痛彻心扉。
“法兰西失去了印度,失去了新法兰西(美国中部+加拿大大部)。英国拥抱了印度、加拿大、加勒比海,西班牙与葡萄牙依旧占据着美洲的大片地区。就连弹丸小国荷兰也都有数量可观的海外殖民地。我们呢?加在一起吧,刚好比丹麦殖民地多。”
欧斯卡似乎明白了什么。既然失去了印度,失去了新法兰西,抢不了美洲,那么…
“您的意思是说,未来的中国,可以给我们提供这样一个机会?”
儒贝尔满脸“孺子可教”的情意尽收眼底。欧斯卡也有些意动。
第一,对大清帝国扩张,不会直接与尚未把手伸到那里的英国发生激烈的矛盾;
第二,未尝没有俄法两国分割部分中国领土的可能,这样有助于离间英俄关系;
第三,根据上面俄文翻译的信息,前些年(1796年),大清帝国南部一个叫四川的大省份爆发了轰动性的农民动乱(川楚白莲教之乱),清军在这次平乱中公认不具备完全的战斗力,不如民兵性质的所谓团练;
第四,根据西班牙人在“吕宋馆”(清中期西班牙以“吕宋国”名义于福建常设的通商办事处,不受对西洋国家只许一口通商的锁国令限制)传来的国内天主教会的消息,福建海上兴起了一个名叫蔡牵的海匪,号称“大出海”,横行于清帝国的东南沿海,而清军水师不能与之抗衡。
如上所述,四川的文盲流民可以让清朝的陆军丢人现眼,福建的海匪可以让清朝的水师形同无物。欧斯卡又有什么理由,不对久经欧洲战争考验磨练的法兰西军队不抱有最大的信心?
如果可以,抢在英国人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老师,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哪位熟人把这么多东西送给您啦?”
儒贝尔忙着收拾最后要带走的贴身衣物,一听这话猛拍脑门,恍然大悟。人都要走了,居然一直把谁托付给他的事忘了个干净,实在不应该。
“我都忘了,对不起啊。这是我的一个堂叔送的。他原先是天主教的教士,本打算派到安南(越南)作为志愿人员去履行百多禄主教代签的《法越凡尔赛条约》,没成想越南方面坚持不肯履约,把富国岛与沱囊港(今岘港)割让给法国。听说安南的国王不久就要北伐东京(Tonkin,法国对越南北部的称呼),统一他们的王国…唉,这又和我何干呢?我那个堂叔从本地治理(法属印度残存的沿海小城)回来就因为路上得的病一病不起,临死前把这些送给我…”
——欧斯卡一个人是搬不动眼前这么多书与文件的。她特意把外出办事的玛蒂尔德叫过来,连同雇佣的几名民夫,托她带队装车驮运先期带回了兵营。
这些多少有些累赘的玩意,眼下看不出任何价值。若不是欧斯卡临行前半信半疑之际三令五申,连的玛蒂尔德都想着找个由头把它们烧了烤火。
不过,俄罗斯帝国、大清帝国(中国清朝)、大越国(越南阮朝),这三个她原本陌生且一无所知的遥远国家,从此,开始走进日后征战几近一生的欧斯卡的世界。
战争需要英雄,英雄需要舞台,拿破仑需要埃及,波利娜需要巴黎。她,会有自己的广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