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六章]
路易十六的死，把另一个世界线（正史发生在1793年）推迟的事件总算引发了一些。
西班牙王国与革命前的法兰西王国同为波旁王族统治。路易十六身首异处，西班牙便以恢复波旁王朝为由，带上了其附庸国那不勒斯王国一起正式对法国宣战。
英国多了一个盟友。
在王室派此前策动巴黎暴动的同时，西班牙趁虚响应玛丽王后，西面攻占阿基坦西南部的圣让德吕兹，给反法联盟的扛把子英国交了投名状。
——欧斯卡究竟得了波利娜的帮助。
波利娜本人接近冰清玉洁，但是为了保持足以报国的权位，按着当年亲哥哥拿破仑派她去意大利战场的路子，行文推荐欧斯卡来圣让德吕兹战场当司令，节制当地军队。
巧合的是，阿基坦是欧斯卡的故乡。她来去战场之前，顺便去看看自己的故居。
…“唉，虽说早就听说过，亲眼见到这些，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哪…”
欧斯卡与玛蒂尔德的家乡在波尔多附近的小城科布尔讷城外。葡萄园依旧在多尔河两岸欣欣向荣，她们的故宅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高大的石墙之间，曾经的客厅、客房与卧室，连同天花板一起不复存在。几棵树赫然站在荒草野花之间。藤蔓爬满树旁边的残垣断壁，吮吸着百年老宅最后的养分。
家具连这点可悲可叹的残迹也荡然无存。她们是听说的，或者被暴民拿去劈了当柴烧，或者被奸商收走当古董卖。看来她们小时候珍爱的书本与衣服下场同理。
“好妹妹，不要再想了。我们现在能活着，活在当下，不错了。”
起码比拿破仑的心上人约瑟芬老公人头落地好多了。男人死了，夫人早晚得改姓波拿巴。
有形的财产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大清帝国传来的《红楼梦》结尾，贾府败落，宝玉科考后冬日出家，贾政去寻，只见一僧一道夹着宝玉乘船远去不归，落得文中结局所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比起对财产损失心有不甘的妹妹玛蒂尔德，欧斯卡看得开。正是大革命以来的战争与磨难，让她，让玛蒂尔德，了解了温情似水的家族生活之外有个什么样的世界。
客观上说，父亲遭难，家族败落，姐妹征战，温室的鲜花成长成不怕风雨的山崖。如无这些，她们到头，不过凡尔赛时代寻常的贵族小姐，长大门当户对，把余下的光阴浪费在贵妇攀比、乡下谣言、带孩子、嚼舌头之间。
不过，看眼前似乎痛彻心扉不肯再走的玛蒂尔德，人非圣贤草木有情，欧斯卡自然不会当着这会儿劝玛蒂尔德如何如何。
她们没有理由去劝革命了的法兰西归还她们的财产。
看看残垣断壁，尽情落泪伤心之后，回归正常，接受现实，比闷在心里憋出病强得多。
过了很久，玛蒂尔德总算用泪水发泄完这些年的不甘与愤懑，却发现，一旁的姐姐早已骑马远去。
她恍然大悟。姐姐欧斯卡想要她自己走出来。
“唉，姐姐在这些地方终于像个女孩子家。马德兰先生都说了，只要你肯答应…话说人家跟你到这里来，姐姐真以为只是来协助军务帮办后勤的？”
欧斯卡能和波利娜相亲相近，证明两个人的大脑回路同样受到某些教条的灌输，把一切都约等于公事公办…
波利娜的病更重一点。玛蒂尔德心中断言，自家姐姐不至于跟那个人形火绳枪一个屌样。
两人经波尔多与先期安顿的两个骑兵队回合。那是波利娜允许她们从巴黎带出来的。
这两支部队到波尔多，着实在旧阿基坦王国的故都引发了不止一次的群众惊呼。不为别的，欧斯卡带的是掷弹骑兵队，玛蒂尔德带的是胸甲骑兵队。
法兰西的精锐，一个是拿破仑带领的埃及兵团，一个是波利娜带回国的德意志兵团。相对而言，临时拼凑出来的西班牙兵团与其说是兵团，不如说是地方几个能打的民兵队凑出来的架子军。
等她们到波尔多确认西班牙兵团的情况，发现局势何其严重。
第一，兵团没有炮兵。
这个时代的炮兵实实在在靠钱砸出来。
炮兵军官必须懂高等数学，熟悉诸如弹道、抛物线等知识，非寻常人家可以承担不菲的学费。
普通炮兵更是需要多年历练，从一无所知的农民市民成长为熟悉任何一种型号火炮的资深炮兵需要足够的后勤保障训练。
欧斯卡到这里，只能从零开始组建炮兵队，这些都需要时间。
英国不会给他们把一切准备停当再反杀的机会。英国远征军司令安妮在意大利与德意志战场的雷厉风行，已经证明，英帝国绝不会给任何潜在的竞争对手以可能的喘息之机，必在其初萌时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第二，物产紧缺。
阿基坦地区自大革命以来，先后有粮荒、暴民之乱、吉伦特暴动、持续至今的物价暴涨、英国海军封锁等影响，米珠薪桂，能维持现有兵团的军饷尚显捉襟见肘，扩军更是难于上青天。
已经与废纸无异的纸币自不必提，金银现在未必能换来足额的粮食。以物易物在包括阿基坦在内的法兰西各地盛行即出于此理。她们拿什么来跟他们换？
劫掠百姓？那样会败坏兵团“为法兰西而战”的招牌，会让本就泛滥的逃兵役更加泛滥，本末倒置。
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军饷，军队的士气会有很大的问题。士兵不仅要吃饱饭，军官不仅要不饿死，这些他们不当兵也能做到。他们来这里，要富贵，要功绩，需要物质化的利益激励。
她从哪里给他们找出来？
（注：大革命时期，数学家出身的雅各宾派官僚卡诺为保证兵员充足，1793年代表罗伯斯庇尔领导的公共安全委员会颁布全民征兵令，按旧制度记载的户口家家征兵，造成许多青壮年若不愿当兵即逃遁山林荒野，有些即沦为土匪）
第三，海岸封锁。
英国海军自法国大革命以后即封锁法国本土的所有海岸，平时对法国与法属殖民地普通的物资往来一经查获多行战时劫掠之欧洲惯例，得到英国默许横行的私掠船更是多如牛毛。
西班牙攻占的两座城昂代与圣让德吕兹又全都是沿海城市，完全能得到英国海军与私掠船火炮的炮火支援，加上西班牙方面肯定会部署的炮兵，直接攻城或围城都意味着迎着英西联军密集的火网无遮无拦地送死。
欧斯卡不可能指望靠前膛枪与骑兵的马刀，打败远在海上的外国海军，打不死两城城内的西班牙炮兵…
第四，外交问题。
西班牙此次虽然没有像普鲁士与奥地利一样大举兴兵来犯，占两座边陲城市表示态度，但是这也给如何打这两座城带来严重的外交问题。
如果表现乏力，会让西班牙有恃无恐，更加坚定地站在反法联盟一边以求破鼓万人捶分一杯羹，会加强英国的实力；
如果表现有力，打疼了西班牙军队，又有可能激怒西班牙王国，同样坚定地寻机打击报复，还是给反法联盟添砖加瓦。
西班牙此时的态度，甚至会影响如奥斯曼帝国、俄罗斯帝国、瑞典王国等本就不认同法国革命思想的君主专制国家的中立态度，搞不好会给法国无形树立起更多的敌人。
得知这些情况，欧斯卡表面尽量勉励众人，回到营中，放下表面强撑的自信与乐观，展露出的是由衷的纠结与不甘。
经过多少苦难，到了这般地步，冷嘲热讽，生离死别，个个经过，至于如今，竟然还是这样的绝境吗？
“欧斯卡，怎么了？你瞧你，眉头紧皱，像是几十岁的大妈。”
端着一杯咖啡的马德兰，现如今以“随军后勤帮办”的名义常驻西班牙兵团的司令部。
与后世专业化的后勤保障体系不同，这个时代的欧洲军队，依旧是中世纪以来军队只管行军打仗的组织风格。
缺了粮草，钝了刀刃，少了医药，这些对军队来说恐怕比敌人更可怕。按惯例，出征之前，主帅会找一些商人负责督办这些军队的必需物资，由军队保护这些商人的运输队，按价从商人那里采买。
马德兰干的正是这个活计。没有人怀疑，他和欧斯卡有些关节，能爬到督办西班牙兵团后勤的位子。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两个人革命前的关系。
“嗯，拿过来吧。”欧斯卡为了稳住惊慌的内心，佯装看吉伦特省报来的督粮队报告。
她漫不经心尝了一口咖啡。不成想，这一口，让她紧皱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满脸倒是却上心头的疑惑与不解。
“马德兰，你跟我说，糖是从哪里来的？”
由于运销体系不健全、海盗泛滥、运输距离长、技术落后、需求量大等多种因素影响，加勒比海群岛的蔗糖在欧洲历来都是堪比金银的重要商品。
1747年，普鲁士化学家马格拉夫从当地产的甜菜中提取糖分成功，总结出甜菜制糖法，发明了日后取代蔗糖的甜菜糖。
不过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一则是甜菜制糖法尚未得到推广，二是蔗糖的市场惯性更强，欧斯卡眼下这会，提到糖，更多的是意味着加勒比运来的雪白蔗糖。
马德兰仿佛做错事等着家长训斥的孩子，嘻嘻笑着，不愿意随便交出自己的底子。
“如果我说，这些糖是古巴（西班牙殖民地）来的，你能信吗？”
欧斯卡一听，报告也不看了，站起身踱步。她想不明白，西班牙既然如今与法国开战，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属地往法国运糖？这是不是骗局？还是说奸商多？
“你跟我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放下平日刻意对马德兰的矜持，急不可耐问此事如何得来。
马德兰笑而不语，从兜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的是西班牙语（卡斯蒂利亚语）。
“你看看，这还是西班牙那边来的人给我带的。我懂西语我给你解释…”
一张西班牙王国特许的商贸许可证的复制件。虽说复制，因上面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等等事无巨细一清二楚，欧斯卡不由得不相信它的效力。
她是清楚的。西班牙禁止殖民地互相贸易与对外贸易，只允许他们与西班牙本土贸易，为此自大航海时代即在南部港口塞维利亚设立衙门专管此事。
凡是有资格参与这种垄断贸易的商家，按着惯例从西班牙王廷取商贸许可证。这便是与马德兰打交道的一名西班牙种植园主为保信用送的复制件。
“欧斯卡，你莫要以为西班牙是铁板一块。”
他跟欧斯卡解释了西属拉美盛行的走私贸易。原来西班牙给殖民地摊派的本土手工业品价高质次不堪一用（本土关系户的锅），导致殖民地很早就和英国等外国发展如火如荼的走私贸易满足当地需求。
这个时期，英国占领伯利兹（英属洪都拉斯）、圭亚那等小块拉美殖民地的原因即是就近在西班牙殖民地附近安设走私贸易的交易点与物资中转地。
由于西班牙严重的腐败，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不造反，区区走私贸易，现如今连最初好歹做样子的查禁都早已不做。西国波旁王朝还想改革这个体制，但积重难返，反而导致殖民地民怨沸腾，隐隐有学美国独立之意向。
望着满脸疑惑不解的欧斯卡，马德兰终于开怀大笑。
论出身，论打仗，他不如欧斯卡。论政治，他与欧斯卡不相伯仲。但，论商业，欧斯卡远不如从小帮家工的马德兰。
——马德兰是欧斯卡以前的未婚夫。欧斯卡父亲这位“开明贵族”一度为守旧派嘲笑的一件“荒唐事”，让他们得以从小相识。
[chapter:第六章题外话]：
这段题外话纯粹是写到这里，对西班牙为什么会失去拉美殖民地的政治原因的一些感慨。
如果对历史与政治均无感，以下内容请无视。因为毕竟是我的题外话，与全文主旨并无必然关联。
古人去个名胜古迹，有的是写长篇大论或古诗散文聊表胸襟的。
语不惊人，死不休。
幸亏是外网，我敢写这些。要在国内站子，学周厉王不给发文是小事，有心人整文字狱是大事（苦笑）。
下面开始写题外话。
西班牙波旁王朝在拉美不改革所谓腐败无能的吏治，可能还不会得罪土生白人。
按此前西国哈布斯堡王朝的惯例，王国指派副王总督等高级官僚，
默许土生白人垄断殖民地的基层治理，以此上下一体，
既稳住“征服者”以来的移民白人集团，又保证西班牙帝国对殖民地的直接管理。
被某些书鼓吹的拉美独立战争原因不过两条：资本主义发展，启蒙思想传播。
仅有这两条，则今日之英属开曼群岛、法属圭亚那、荷属阿鲁巴岛等都得杀人如麻力求独立。
所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拉美独立后盛行的考迪罗军阀政治，
更具体的巴拉圭三代总统闭关锁国、墨西哥在19世纪各州近乎随心所欲的独立（如德克萨斯共和国、加利福利亚共和国、阿里斯科共和国、尤卡坦共和国等）、中美洲联邦的解体（自由党于联邦政府掌权，保守党即策动洪都拉斯等州独立）等证明，
所谓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并不如大地主庄园这样的自然经济封建残余更有生命力；
所谓法国启蒙思想传播，在拉美并非一时，但也仅限于一些有文化的体面人家，
且19世纪拉美盛行的考迪罗政治基本证明西方的自由民主只能是一张粉饰太平的皮面。
——按理，仅仅这两条原因，19世纪初的西属拉美并非非要爆发血流成河的独立战争不可。
副王（即代表国王统治殖民地的总统，挂个名义副职国王）区未必不能改造成如同英国自治领地的体制（总督由国王任命，内阁和议会由本土人选举产生）。
西班牙波旁王朝自以为聪明的开明改革，摧毁了自己在经营数百年的拉美的殖民根基。
西班牙波旁王朝在殖民地加强吏治，打破了基层治理放任土生白人自治的惯例，
空降了大批半岛白人（Peninsular）瓜分当地原本不足的利益。
玻利瓦尔、圣马丁等的确是英雄，可他们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更早的时代？
换句唐太宗评价科举制的话，即“赚得天下英雄（潜在反贼）尽白头（无以谋反）”；
西班牙王国缺少一个这样的制度，缓冲土生白人利益严重受损后带来的社会动荡。
用一个对夏国人更熟悉的例子，清末新政，为何慈禧太后改革近八年能压制袁世凯，隆裕太后与醇亲王掌权不到三年大清即天下大乱，
原因便在，慈禧太后能维护住很多汉族官僚（包括打着立宪派旗号要权的士绅集团）的既得利益未必不会给一些汉族头面人物”面子“继续以汉治汉，隆裕太后与醇亲王却经过捆绑请愿代表回乡、皇族内阁等一系列骚操作让王朝的汉族官僚主流走向绝望。
若非如此，即便几个新军军官士兵有造反之意，为何镇南关等几次起义各地官府近乎冷眼旁观，武昌起义得孤城三座却引得天下板荡？
既得利益集团内部的背叛，比这之外的敌人更强大。
投诚清朝当绿营的明末官军，山东河北等地响应清军入关的汉族士绅们，乃至跪遍历朝历代的”衍圣公“孔子家族，齐帮清军痛打顺西明三方，证明这种背叛裹挟的能量何其强大。
所以，
旧的基础再腐败，没有堪用之备用者，则失去旧基础的支持，任何”巨人“会马上失去一切。
慈禧太后留用袁世凯善终，醇亲王赶走袁世凯败国，二者之间共通的逻辑即在于此。
我个人觉得，西班牙当时搞改革的国王没有”超前“颁布自由民主的宪法，证明他们身为专制君主头脑尚且正常；激进改革逼反拉美的土生白人上层，证明他们不会读人类”太阳底下无新事“的历史，不能充分弄懂什么叫”孤立死硬敌人，扩大阵营道友，强化鹤心分子“的政治原则。
——自以为是的开明，结果步伐过大，没有“兜底”，得罪旧根基，找不到新根基，所以这样为部分不明就里的”才子“讴歌的开明只是自我削弱之术，纯粹地自毁长城，不足为人称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