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第一个在火里燃烧……”

一、九月

“银钥匙家族的历史，以艳若冬阳的黄金的理想，及这理想的纯粹、冰冷与粉碎开始。”

九月，又名浮萍子，也叫百日公主、十四公主、四拾姬等等，是银钥匙家族的长女，也是世上第一只家族系触手。她的二重身由家主亲自捏成，容貌同年轻时代的家主相似。

九月这名字，来历简单，是出生月份。九月诞生时，家族还没有确定的名、氏、姓传统，常常随事、随物赋名。她与复仇同生，在鲁卡斯发病的那一天。

信上会自称“浮萍”或“枕浮萍”，于是有了“浮萍子”这个名字。

至于百日姬、十四公主、四拾姬之类的羞耻称号，来自家主本人“千千姬”的称号，也是九月持有的众多个人印章上的刻字。

在世界的一些地方，这些名字与自由、革命和独立运动相连，当地的人们会用与此相关的词为他们的孩子命名；在另一些地方，这些名字与暴力、恐怖和极端主义画上等号，属于一个甚至会使用毒气和黑巫术发起袭击的可怕组织。

九月是离家者，曾就读于皇家学院，后成立恐怖组织“世界战士”。

九月是已故家族成员。


二、枕浮萍

九月早年的生活笼罩在贫困之中。年轻的家主基本上是一位优秀的煽动者、社会活动家和黑魔法师，于经营药店一道并不擅长。米罗去世后，出入银勺商会的人日渐增多，举止古怪者也越发常见，药水生意却日益凋敝。加上冒险业衰落对药水行业的冲击，九月的童年基本是在破产的阴影中度过的。

“母亲的个性本就冷淡，白天也很少见面。见到时不怎么说话，塞给我们些钱，有时还有玩具。我和荷马席地而坐，看午后的雪花旋落在大玻璃橱窗上，看架上所剩不多的结冰的药水。红色的药水，那么红，直到很久以后，提起红色，脑海里还会浮现药水瓶的模样。弟弟只喜欢读书，常常不和我说一句话。那时，世界好像变成了聋子，一丝声音都没有。艾贝尔这个地方总在下雪。童年时代的母亲更像父亲，荷马会那么喊她。”浮萍子《枕浮萍·我的童年、我的爱》。

十二岁时，九月决定离开家。冬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上午，她什么都没说，带上零用钱和一件外套、一瓶红药水便离开了遗灯镇。

“我抛开一切，抛开母亲、荷马和商会，抛开阴郁的小镇和破灭的钟楼，抛开艾贝尔山。我抛开一切，就那样离开，什么都不想。”浮萍子《枕浮萍·我的童年、我的爱》。

离家后的经历很难找到详细记载：一则彼时的家族尚不存在，遑论完善的记录制度；二则九月年轻时代的踪影实是过于飘忽，几乎在旧世界和沙漠王国的每个地方都留下了足迹。

“千年王都，世界宝冠的珍珠，也会收留一个雪山上的来客吗？不过，一下车，只有一种感觉扑面而来：热。”浮萍子《枕浮萍·温柔的梦》。

“塞洛斯，塞洛斯，明媚如初夏的城市！风在每条石砖路的角落打着转儿，送来大海的味道。”浮萍子《枕浮萍·温柔的梦》。

她在许多地方生活过，生活的同时也求学。格兰尼亚王国、乌尔帝国、波留地诸侯、北地矮人诸国、伊萨德帝国……文明世界的每个角落都保存着她的影子。她当过老师，当过保洁，当过幼教，当过女仆，做过锡匠，做过冒险者，做过酒店服务生，还在塞洛斯冒险者协会前台工作……十八岁那年在庇护国小城普兰斯读完了教育学学士及律法顾问，之后在一所小学里教书。二十岁辞职，跟随名为“自由骑士团”的非官方、非合法、非暴力团体流浪。该组织主要成员为失业冒险者和遭到裁撤的骑士，也有无业游民、穷学生和单纯仰慕无牵无挂的生活哲学的人。他们在格兰尼亚各地过着贫穷的云游生活。

“帐篷搭在背风的山坡，说来奇怪，几百人的队伍一旦住下竟只有那么少……村镇的废墟隐没在草原深处，夜里，我们在镇公会的残墙间燃起篝火，谈论各自的梦，死去的梦。”浮萍子《枕浮萍·昨日黄花》。

彼时正值百年战争胜利前夕、沙漠帝国撤离人类世界的时期。帝国的规则濒临消解，一种持续近百年的体制与生活方式也开始解体。潮水退去，旧世界留下复杂难言的精神空洞和社会失序、贫困加剧、失业率暴增等现实问题。

“一切都在崩溃，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新的东西仍在晦暗的未来隐没着，宛若黑色浪潮拍打下粼粼翻起的海草花。”浮萍子《枕浮萍·黑色的海》。

上流社会，神秘学说一时盛行，吸引着壮年贵族的目光，曾经的骑士道与贵族教条备受冷落；传统宗教不再受信，取而代之的是癫狂的圣者、世界末日的预言、荒诞的经文阐释和各式各样的秘会。庄园残破凋敝，前景黯淡，在对没有未来的确信中，人们或竭尽全力肆意妄为地生活，或为精神不至于溃灭而走向各类“新宗教”“新学说”的怀抱，饮鸩止渴，乃至投入黑暗力量的掌控。城市中，工坊倒闭，商业解体，本以为大乱之后将迎来中兴，却只有无数家庭的破灭，安逸的市民生活与稳定的城市伦理渐渐成为被唾弃的旧衣，流浪汉和破产者的大量涌入加剧了混乱的局面，城市成为恶气弥漫的药锅。下层社会饱受贫穷之苦，民间秩序在战争中破坏殆尽，曾维持稳定的沙漠律法秩序因战争胜利被抛弃，极端主义开枝散叶，匪徒暴民横行无忌。

一些领主死于农民暴动，一些城市宣布独立，一些军队拒绝听令……乱世降临，国家凋零，格兰尼亚与乌尔的统治者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冲突之路，借强硬外交和对内煽动，助长民族主义、家国精神与忠君排外的所谓“新骑士道”，同时与虽衰落却依旧强大的伊萨德帝国讲和，企图以此保住内外治政安全。两国摩擦不断，人类内战的火苗与日俱增。

那时的九月全然置身事外，跟随自由骑士团，在文明衰退的青绿荒野、无边海洋之间随性地流浪着。

二十一岁时，她自学考入格兰尼亚皇家学院历史学系，离开了自由骑士团，再次辗转来到千年王都。三年间过着白天上课，晚上在一家酒吧工作的规律生活。这期间，九月非凡的领导力开始显现，她成为史学系学生会长，又很快当上校学生会会长，执掌学生会长达三年。她多次针对学校的不良举措组织了规模不一的抗议活动，又对王国政府的不良政策大加批判，甚至为反对王国郊区新演武场的建设而组织了静坐活动。

“……于是，权贵与财主们口口声声说如今是特殊时期，因此才做出许多不得已的政策来渡过难关。可所谓‘不得已’，似与时下诸多困难的应付毫无关系，反倒加剧了苦难，颇有对自己民众严防死守的意思。又或者说，我们的辛苦，才是他们的‘渡过难关’呢？同学们，我想问问，究竟是哪一个呢？”九月在新演武场工地的演讲。

“会长说话很亲切，很温暖，有时很幽默，从不像以前的学生会干部那样特别正经或特别不正经。但她不是那种让人觉得没有距离的人，相反，她身上总带有威严的气息，像阅兵时从尊贵的骑士身上感到的，最玩世不恭的学生面对她也会暗地里自正衣冠。她的亲近、亲切来自另一种东西，一种让人感到安稳的气质，就好像‘哦，我已经站在了对的地方’的预感——只要跟着她，什么都不是问题。”艾登·道尔，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九月时如此说道。

在读期间，辗转的经历让九月开始关注王国内蜂起的抵抗运动与民间社会的构成，写成《流浪的历史》《村庄离散》和《疯人船》三部历史学著作及毕业论文《边缘与中心：利莫二世时期林外省农民起义研究》；亦开始构思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黄金王国》。其哲学以对当时占据旧世界观念网大半的上升哲学及“光—扩散”哲学的吸收与批判为起点，因将目光聚焦于社会结构、制造关系及人的行动故被称为“人间主义哲学”。也许是个人气质，也许是潮流使然，其思想中不难看出千年来潜在于格兰尼亚民间社会乃至上流思想界的乐园思想及对文化领域的缺少关心。

上升哲学构筑了严密、庞大而和谐的系统，万物伊始直至万物终结全部被纳入精神世界的流变，各安其位；“光—扩散”哲学认为世界整体是并非观念性存在的“光”的扩散，从而绝对肯定现实的物质性。这些哲学又与旧世界流行的贵族原则、骑士道及战后纷繁复杂的诸如虚无精神、神秘主义、民众中心等思潮交融，推动了其时以安静、风雅、华丽为尚的中上流追求，在战争末期又反变出了禁欲主义、理性至上的官方观念形态，进而演变为军权主义及国族至上精神。

不过，时局的变动让九月的思考暂时搁置。大三那年，王国爆发倒王潮，九月参加了学生集会，很快便凭着强大的威望和优秀的组织能力成为学生领袖。


三、四时四拾

“老大有她的需要，也有她的偏见，如她所说，是潮流推动着她。”荷马·德·格尔鲁切，银钥匙家族政治部理事长兼部长。荷马是银钥匙家族的“第二人”，九月的弟弟。

“我想，英雄应该像蟑螂：凄凄惶惶，走投无路，绝望而扭曲，却因无路而不会退缩，因饥饿而毅然穿过世上最黑的峡谷。”四时四拾姬《四时四拾》。

倒王潮开始于骑士团狂热分子发动的“鸢尾花事变”。四月初，不满莫尔顿三世对伊萨德帝国百年侵害的和平处置，痛心于传统骑士精神的衰退，军官团体“鸢尾花会”杀害了战后新任元帅乔治·斯通和财务大臣，即当时的科林堡家族首领斯图亚特·菲尔，为守护骑士道而发动了“勤王”。在领头者费伦·黑特失败身死后，“鸢尾花事变”的余波并未就此消失：本是军权主义与军贵族精神的政变，反而如星火燎原，点燃了战后民众蓄积已久的不满。

激烈的回响开始在青年学生间产生，逐渐由悼念而至于游行，最终引发了学潮。五月初，火花由学生运动波及格兰尼亚各城市，完全摆脱了初时的军政目的，成为包括罢工、罢市、罢学等示威活动在内的，城市阶群表达对王治腐朽之愤怒、战争再起之不安的大规模民众运动。五月底，民众运动的扩大在城市外的乡村引发更为激烈的反响——早已不满税制改革与粮价暴涨的村镇不约而同起事，乡镇教堂也参与其中，组织教徒集体拒绝缴税纳粮，甚至武装对抗地方领主与官吏。

“根据地方志记载，倒王潮爆发前后短短六年时间，小麦的价格普遍上涨了六十至七十倍；同时期大豆及棉花的价格也分别上涨了五十倍及七十倍。战争的破坏加剧了格兰尼亚社会分化，农民、小庄园主与贫困领主失去土地与爵位，负债累累；富商、官僚与大贵族借机放贷，收购大量土地，靠经济优势攫取更多特权。著名的财团和政治集团科林堡家族、黑文家族、斯通家族及瓦尔平家族，就是在那个时代崛起的。以战争为指归的治政开始崩溃，无法应对危局，反映在经济层面便是物价的普遍高涨。”连恩·菲利普，乌尔观星塔学院历史学副教授，如此说道。

随着潮流的发展，各阶群的要求综合在一起的矢量开始指向共同的革新要求。学生们五花八门的口号，如“放宽归宿时限”“开放图书馆古籍部”“整修宿舍楼”“翻新教学楼”“扩展画室”“废除XX主任”“停止沿海蜥蜴人特权”“赈济艾贝尔灾民”“解散街道防卫团”“减免学费”“按时发放补助”“取消形式工程”“废除贵族子弟特别班”等，也逐渐与倒王潮的核心诉求融合：

其一，减免税收，平抑粮油价格，解决失业问题；其二，王政放权，允许组织民众大会；其三，清算伊萨德帝国暴行；其四，取消教育隔离，削减贵族特权；其五，废除新徭役法，撤销税制改革、学制改革和工制改革。

风暴的中心位于千年王都。从占领校园到街头游行，再到投掷物品抵抗骑士，王都青年在烟雾缭绕的街头设置路障，在街角的咖啡厅建立据点。劳工和下层官员的罢工将运动推向高潮，底层政府几乎停摆，郊区工坊关门大吉。时任王都骑士团长“苹果花”莫林·瓦尔平拒绝执行武力镇压的命令。民众与国家暴力处在松散的僵持状态。

已是学生运动领袖的九月开始广泛联系王都内的其他市民组织，将局限于学生运动的倒王潮推向“各阶群全聚义”的“王都联合堡垒”。经由学生委员会的关系，她与当时最大的倒王组织“新新会”接触，加入其中成为王都地区的干部之一。彼时的九月实际上已从学生领袖成为了这次商人团体、冒险者团体和劳工团体集中参与的倒王潮的领军人物之一。

“……当他们竭尽全力拆散‘我们’的时候，当每个人被驯化为绝不可能团结起来的时候，‘团结’并不会消失。时代要求注定作为一体同心的运动出现——这种层面的团结与常识的团结不同：它不是系统的，不是中心化的，不是目的明确且十分脆弱、容易被消灭的小团结。它呈现为一定时段、一定区域内全部自发、半自发和有组织活动合一的规模宏大的潮流。目的性显现于整体方向，个体层面则以各异的模糊状态存在。没有哪个单一的组织能独力承担这样规模的潮流。各怀鬼胎者各自行动，却共同促成必然正义的实现。试图寻找或消灭中心以促使运动瓦解的行为全然徒劳，恰如在江河中舀走一瓢水。精密单体的系统排列无论如何无法与显现必然性的流动抗衡。我们是‘我们’，而所谓‘他们’，充其量只是多个因被嵌入系统而不得不冒生命危险做些阻止我们的工作的‘他’而已。”节选自九月的日记。为呼请民众不可相信王国政府并进行武装戒备，九月发表了多次演说，然而其时新新会等其他组织和绝大多数参与者皆以非武装为底线，因此她的主张几乎没收到回音。

“千年的传承让格兰尼亚人在心底将尊重王室的威仪当成了无可辩驳的常识。抗议与革命之间的那条线，想来在那个国家是极难跨过的。即便在皇室数次更迭的乌尔，这种尊崇也根深蒂固。”卡尔·施耐德，乌尔帝国布兰福斯堡大学自由派学者、布兰福斯派人间主义者、历史学教授，如此说道。

抗争发展到高峰的同时，莫林·瓦尔平因抗命被革职。骑士团暴力介入，从未想过武装暴动的民众被进攻打得措手不及，倒王潮走向衰落。一周后，王国政府做出部分妥协，撤销包括税改、学改和工改在内的多项政策，减免税收；新新会领袖弗朗基也做出让步，宣布撤除王都街道和大皇宫外的路障，解散街头据点。大规模民众运动自此退潮。然而，对武力镇压感到震怒，对妥协感到不满的激进人士为数众多，生活困境丝毫没有好转的人也数不胜数。运动结束后，他们由明面的工商冒险者农民市民学生团体转入地下，暗中维持着松散的组织。绝大多数学生回到学校，继续学习生活，九月也在其中。

谁料事件平息三个月后，王国政府突然开始倒算。各地城市，数十名商会主席和劳工领袖遭到暗中抓捕，冒险者协会部分成员被驱逐出境；大小村镇，农民首领锒铛入狱，多被处死；骑士团里，“鸢尾花事变”的全部相关者，乃至发表过激进言论者，或流放或监禁；运动中抗命的骑士接受了审查，革除军职；教会与政府达成合作，清理了污点神职人员；王都各学校派驻检查组，由皇室成员带头，举报与审讯相结合，筛查闹事学生与教师。被处理者中有不少“新新会”成员，会长弗朗基却不在其中。

运动时结识的街防团后勤官亨特借毕业统计的机会偷偷警告九月，说她及数名学生也在抓捕名单里，执律骑士决定趁毕业答辩期间实施抓捕。在学生委员会同道的帮助下，九月于毕业前夕六月十七日夜逃出校园，离开王都。

“九月并非如之前所想那样仓皇出逃。早在武装暴动的呼吁遇冷时，她就暗中收拢了数十名信奉其主张的激进人士，成立了名为‘青衣团’的小组。他们为她规划了逃跑路线，准备了毒药和短刀防身。靠着街防团的关系，她在临走前几天得到了出城函，并盗用学院印章为自己制作了一封通用介绍信。据说她十八日凌晨在王都郊区旅店休息时曾遭伪装成平民的骑士破门抓捕，而她假意痛哭并示弱，机会来临时没有丝毫犹豫便刺伤身边的骑士并将其挟持，与骑士对峙十分钟后跳窗逃走。”艾琳·乔格，格兰尼亚皇家书院历史系研究员，如此说道。

此后，九月化名“四拾姬”，开始了短暂的逃亡生活。期间的活跃记录并不明确，且事情发生在近五十年前，当事者多已去世或移居他国，只能从少数保存在博物馆及档案馆中的私人信件里大致推算。有一点是明确的：四拾姬大量拜访了新新会及其他组织成员，也许还与新遭流放的骑士们建立了某种联系。至于谈了什么，达成了怎样的共识则不得而知。

九月十四日清晨，由五位流浪骑士协助，四拾姬进入新新会本部——位于千壑城郊区的圣纳维尔山庄——挟持会长弗朗基，解除了护卫人员的武装。一次大胆而成功的行动，庄园保镖共有二百人之多，其中不乏同样因持有激进观点而被骑士团除名的精英。

当天上午，九月在山庄发表演说，言辞激烈而恳切，简单总结了倒王潮之中的经验和诉求，重点放在弗朗基没有被通缉的事实及其与王国高层的多次来往上，宣布其为“叛徒”和“间谍”，借此将倒王潮失败的原因归咎为投降主义和内奸活动，最后呼吁“同道们”即刻进行“二次革命”“肃清内奸”，驱逐组织内投降主义成员，夺取领导权。演说通过信使鸟和远程魔术传到各地分部。不动声色的引导、富有煽动性的言辞，精准地抓住集体情绪和共同记忆，巧妙地避开理智干涉，举重若轻地略过逻辑的瑕疵……半小时的演说结束时，会员们已普遍相信弗朗基是死不足惜的内奸，并且几乎是常识性地认为他因一己之利就让众多同道惨死在敌人的剑下。

九月的呼吁在各分部得到大量成员响应。下午，十二位武斗派干部带领部属“驰援”山庄，“投票”通过新会长九月的上任及前任领导者弗朗基的流放。至此，温和派新新会名存实亡。

就近年解禁的档案来看，弗朗基为人圆滑，且确实与上流社会保持着友好往来，亦数次参加贵族俱乐部活动和正式宴会，但并不存在背叛组织的行为。尽管是倒王潮的领导人，但总体来说仍依附于王国体制，比起真的去推翻什么，更多地想维持一种互利互惠的民间团体地位。不清楚九月本人是否知道弗朗基并非叛徒，不过她抓住弗朗基行为中的暧昧之处加以渲染并借此掌握整个组织的时候，真相如何恐怕已不能对现实产生什么影响了。当时当地的人心及情绪，经过一点点发酵和牵引，自然会倾向于将正常的暧昧当作背叛的证据加以确信。

“后来笼罩整个组织，铁壁般将内－外、友－敌、我们－他们、正确－常识等诸多范畴从中隔绝的‘精神囚笼’，那时已初现端倪。”实录小说《只有墙的屋子》，作者戈林特·费恩。费恩走访了“组织”的众多前成员，将其回忆与说法整理成书。

“弗朗基免于通缉之事，其实来自皇家参谋部的计划。一则弗朗基在民众中颇有地位，且是有名的温和人物，可以作为王国政府与民众之间的调停者。更重要的是期待对弗朗基的姑息引起组织成员的猜忌，产生内讧和分裂，借此一举铲除隐患。现在看来，其目的部分地达到了，剩下的部分却被‘领袖’利用，直接推动了一代人之噩梦，‘世界战士’的诞生。”艾琳·乔格，格兰尼亚皇家书院历史系研究员，如此说道。

“文字史料研究的成果还原了更加复杂的真相：浮萍子并非突然发难。事实上，在圣纳维尔山庄事件前的两个月里，浮萍子与弗朗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来往。这些书信为我们展示了二人针锋相对的观点，在一封八月底的信中，弗朗基宣布会和平退出新新会，浮萍子则承诺对其提供人身保护。然而，控制新新会那年冬天，浮萍子便带人秘密勒死了弗朗基一家十一口——最新发现的密信揭示了这一黑暗阴谋。”安妮特·罗素，格兰尼亚纹章学院历史文献学副教授，如此说道。

“仅仅听到‘领袖’这个词，旧世界不少年迈的城市居民依然会心跳加速，回忆起那个年代的种种是非。肩背簧轮长枪，身穿防风外套侧立于山顶的‘领袖’的版画，在一些国家被列为违禁品，在一些国家则被摆在圣龛上。”卡尔·施耐德，乌尔帝国布兰福斯堡大学自由派学者、布兰福斯派人间主义者、历史学教授，如此说道。

“格兰尼亚大公会成立，西曼共和国建国，六月平原农民战争，乌尔帝国兽耳人自由战争，庇护国农奴制的废除，伊萨德帝国游牧民独立运动，范德莱恩血族大公遇刺事件，死灵法师秘会‘三指’的覆灭等，这些如今耳熟能详的历史事件几乎都与‘世界战士’这个词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此外，还有一些不那么好的东西，如臭名昭著的格兰尼亚大皇宫爆炸事件，火烧美奈行宫，塞洛斯港黑巫术扩散，林外省毒气袭击，布兰福斯堡无差别枪击以及‘世界大革命’中罄竹难书的虐杀和酷刑。”法蒂玛·舍班，伊萨德国王大学近代史学者，如此说道。

次日，王国骑士收缩包围网占领圣纳维尔山庄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半年后，“世界战士”的前身，名为“青衿会”的团体出现在格兰尼亚。

“流氓劳工、异端分子、破产农民、激进学生、暴动主义知识者、流放骑士、无业冒险家、不劳而获的盲流、匪徒酒鬼、逃犯、贫困商人、反社会分子、精神扭曲者、异国难民……倒王潮偃旗息鼓，但在中下阶群，尤其是因种种原因失去正常生活的人中，大规模运动这一选项依然富有吸引力。考察五十年前社会可知，这些边缘群体在旧世界实际上非常庞大。激进领导者的出现使他们组织起来，没有像以往诸多运动那样正常离散。真不敢想象要是活在那个年代会如何担惊受怕。”圣西莫斯，庇护国第三裁判所裁判官，如此说道。

“世界之大同谓之道。众心之所同谓之天。体变非道变。诛君非诛道。逆乎人道。治政失宜。则天下人皆为匪首。虽十杀百戮。千禁万堵。必复有如前者。卒无益也。顺天诛君。应人变体。”藏川勉《大洲断续·北洋町人暴动史话》。世界战士的事迹及《世界战士宣言》《家族破坏论》《武装与共同体》《独一有二》《斗争之形式》《黄金王国》等著作，随贸易通航传入十二洲岛，后及南宇国，产生了众多本土阐释，为后世的武装暴动及革命战争埋下了伏笔。


四、我的我自己

“我是人，普普通通的人，我以我的普通而自豪。每当我想到自己是全体中的一个，便感到恍若初秋晴日远山般的温暖，感到那昭示着晴明如常的清澈将我包裹。”门外的东西《我的我自己》。

在继续讲述九月的经历之前需要谈谈九月本人的一些情况。

九月是触手生物，其“母亲”是银钥匙家族的家主，这点确凿无疑。其理论关注人类文明及人的自由，毕生事业也指向黄金世界的理想，这往往令人——甚至令专业研究者——忽略她并非人类的事实。九月本人，也许出于某些原因，对自身为触手生物这点也几乎从不谈及，其本体究竟是什么样子亦无人知晓。

近年来，拜各领域兴起的身体转向所赐，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注意九月身为“人外的身体”的种种问题，并将其行为及理论与病理性、物种性因素联系在一起加以思考。

“研究的成果也许与人们相信的大相径庭。九月并非魔王或救世主，也不是天赋的超人：她是一位深受头痛之苦，且有严重酒精依赖的左腿残迹的女人。似乎还有间歇出现的严重精神不稳定期，表现为情绪低沉且易亢奋，控制欲高涨，暴力倾向加重等，同掠食性触手的繁殖期与低潮期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繁殖期与低潮期是上位掠食性触手的特殊生理周期之一：繁殖期的掠食性触手在体内生成繁殖子体，侵略性明显增强；低潮期是繁殖期后，繁殖子体开始退化并最终消失前的一段时间，触手生物会变得极其抑郁而暴躁。另一项由庇护国圣约翰大学和格兰尼亚皇家学院联合开展的研究显示，九月策划的诸多大规模袭击事件，在时间及数量分布上与这种特殊生理期呈正相关。”爱娜·韦林，骑士王国弗兰斯，树星骑兵学院魔法生物学教授，如此说道。

“家族系触手的二重身变换是身体结构的根本变化，可以减弱来自另一形态的生理影响。因此，最近对身体因素的强调也许应当放在更广阔的视野中加以反思。应该说，身体结构必然对九月的诸多行动发生了影响，但究竟在哪些层面，以何种方式发生影响似有待商榷，若以简单的逻辑推论之，不当提高这种影响的重要性，则无异于回到二百年前‘国王发型决定历史趋势’的荒谬时代。”月士哲，格兰尼亚魔法学校社会学副教授，如此说道。

“二重身的特性至今无法究竟，我们认为，九月本人离奇多变乃至令人感到分裂的形象也许与之存在关系。在采访、信件和记录中，她时而给人宽容睿智的领袖的印象，时而是情绪高昂的煽动家，有时以虐待和拷问为乐，有时冷静地策划着恐怖袭击，然而在许多人口中，她又是会摸着孩子的头亲切打招呼的邻家主妇。她在著作中多次表达了对孤独的恐惧，又多次写到对孤独的追求；她的思想重复着爱、斗争与团结的呼吁，描绘着社会历史的路径，但演讲中又充满癫狂和激情的表演；论及行动，则完全走在偏见、敌意和近乎扭曲的暴力的路上。作为自己，作为思想家，作为组织家，作为行动家和革命家的九月，俨然诸多彼此冲突的形象的偶然凑合。本来，思想家的思想与思想家其人的问题已不新鲜，大概可归为职业中的本人和职业外的本人的问题，历史上不乏这样的案例。但分裂如此之深，却没有明显的精神疾病，让人难以想象。”齐露，银钥匙家族温室之家副主理医官，庇护国海伦堡大学精神社会学教授，如此说道。

“最近的潮流，将浮萍子的行为隐然归于精神疾患与生理特性的驱动，与之前将其行为归于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情况一样，不论目的为何，无疑已构成对历史本身的消解。我们绝不应忘记，历史上因其行动直接或间接死去者多达900万……西曼共和国的人口，从革命成功到浮萍子去世的十余年间，锐减到原本的四分之一。”古拉·纳曼沙，新西曼共和国首都大学（原国立领袖学院）讲师，如此说道。

不管此类研究是否可靠，九月偶尔展现的独特个性及其性格中有时显露的非人——或者按其追随者与研究者称为“超人”——因素，大概与触手生物的特质不无关系。

唯一一次有记录的形态变换在1716年10月，出自瓦尔平家族的记录。

时间是倒王运动次年，面临政府的打击和内部整合带来的变乱，“青衿会”数次分裂，多位领导者出走或流亡国外。浮萍子与少量死忠徒亦逃出格兰尼亚，潜伏在王国东南沿海的西曼大公国境内。

当时的西曼大公国深受倒王思潮影响，局势混乱。半年来，手套党及眉笔党在国家各地发起了多次小规模暴动，各类起义亦有数十起。然而，民众寄予厚望的革命力量沙朗将军在占领三座城镇后再无动静，西隆将军则游走避战攫取利益，政府军处在成为匪徒的边缘，国内大半地区已是无政府状态。“青衿会”作为将“王室贵族统治”搅得天翻地覆且被相信“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同道，受到当地革命团体的热烈欢迎。

“多年来，面对每况愈下的局势，大公国的统治者无能为力，只能不断收买佣兵并向格兰尼亚请求援助——西曼大公的家系可以上溯至格兰尼亚的戴冠贵族。站在西曼政府背后的正是格兰尼亚十二‘永恒者’——即十二位开国元勋——家族之一的瓦尔平。西曼大公国以旅游为核心，而其国内三分之二的酒店、度假村和赌场都属于瓦尔平集团，此外还有大量衣帽、饰品与药物工坊。在这之下，支撑起明亮表象的则是毒品与禁忌道具交易——说西曼是瓦尔平家族在海外的黑色资金运转地并不为过。”《世界通史·格兰尼亚》，斯维尔·汉克。

“差不多是四月底吧，西曼政府出台扩编佣兵及给政府职员涨薪的政策，这无疑成为官民矛盾彻底激化的导火索。五月至十月间，西曼大公国境内发生的针对下层政府职员及佣兵家庭的暴力事件有122起之多，让许多无辜者成了西曼政府荒谬政策的牺牲品。不可否认，其中一部分显然是有预谋的。九月也借着发起暴动和策划袭击笼络了大批过激追随者，成为人民心中集强硬和不妥协于一身的革命领袖，哪怕某些不当行为也被人相信是果断的表现。”卡尔·施耐德，乌尔帝国布兰福斯堡大学自由派学者、布兰福斯派人间主义者、历史学教授，如此说道。

“扩大佣兵规模和提升政府职员待遇并未给当事者带来多少现实好处——无论西曼宫廷还是地方政府都已然在穷困潦倒的边缘——然而，彼时的社会矛盾下，只要‘公国给官员多发钱’这种事存在，便足以激起无差别的怒火和暴行了……六月初，浮萍子在公国南方何林镇组织暴动时遭到逮捕，法官却没宣判她有罪，因为愤怒的民众包围了法院。法庭反而被她变成了自己的舞台，她站在被告席上声情并茂地宣讲，手上铁链的声响无疑加强了煽动的力量。事后，浮萍子由地方政府象征性软禁了十二天，住在郊区一栋别墅中，指挥和写作工作丝毫未受影响。”戈林特·费恩，格兰尼亚作家、社会学者，如此说道。

“同道们，西曼的民众们……既然我现在站在了被告席上，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国家的全体人民如今都站在了被告席上！”《九月文集·1701—1721年》，编者乌兰·霍米，妖精国橡木学院文献部讲师。

浮萍子决定于十月初在西曼首都发起联合暴动，夺取西曼大公国政权。每年十月，世界各国的顶级冒险团都会聚集在这里，以消闲的名义参加名为“赫舍街十七号”的大型拍卖会。除不得流入世间的强大武器、禁忌古籍和危险道具外，在热闹的节日期间，每天还有大量毒品被换成金银流入流出。

“……如今，每个人都在谈自由，每个人都在禅精竭虑地对它进行再解释，好像它之中还能挖掘出什么截然相反的东西似的；或者干脆向它上面附加些崎岖不平的弯弯绕：若不能消解，使它看起来不是最初那样子不就行了？人们似乎一直竭力炮制着这样的表象：‘自由’这东西，已是某种过去的、不完善的观念，好像只有外行人才会口口声声强调它似的。统治阶群不动声色地扭曲它；保守中产呢，对之嗤以鼻息，以为除他们的静好岁月外还需要谈论什么呢；落后小资产者相信那是幼稚的，他们尤其害怕‘幼稚’这东西，因为他们的理想是变成想象中贵族或中产者那样‘成熟’——由‘儿子阶群’跨越到‘父亲阶群’，或者至少，生活总得继续嘛；穷人呢，生来便被堵死了碰到它的路……

“然而，同道们，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不，在这些行动中，我看到的截然相反：我看到的是气馁，是恐惧，是无力，是因这无力做作地表现出的‘不屑’的幼稚态度。是啊，‘自由’被强调得太多，谈论得太多，以至看起来像一座附加了各样零件的堡垒——这里有刺儿，那里有陷阱，这条路走不通，那条路太黑了……乃至革命本身似乎也在刻意远离对自由的呼吁，逃进仅仅对具体问题的强调里去了，仿佛自由真的是一种不完善的观念，只能带来文明的覆灭，让暴力横行……但是啊，同道们，仔细想想吧，回想起来吧：往古来今的每一次革命，无论起点如何，难道不都是撕开这些芜杂的观念赘物，把它们打倒、踩碎，走向最常识的自由的尝试吗？难道最终不都是追求天光普照下生来就有的自由、独立和平等的地位吗？难道政治的形态与文明的演进，不是由一次次对旧世界的打破决定的吗？绝没有，绝没有反例……所以，让说三道四的人咽下他们嘴里的有机菜吧，让帮闲们赶紧收拾细软跪地求饶吧，让倒退分子和他们的主人全部灭亡殆尽吧！大船已经进港，真理只有一个，那便是抖落一切的、革命的意义：以自由，对抗暴政！”

以上节选自浮萍子在西曼革命动员会的公开演说，收录于《战争、暴力与革命：人间主义五十年》作者韦伦·威尔斯，格兰尼亚金天鹅报社现任副主编。

战斗早上打响，直到中午也无进展。也许是情报泄露，王宫外的数条街道都布置了精锐佣兵，本以为聚集在沿海市镇的数个冒险团不知为何也出现在城市里。革命军节节败退，依靠仓促修建的街头堡垒和队伍中少数会魔法的笨拙法师勉强抵挡箭矢和魔力轰炸。浮萍子手持红色旗帜，多次带队伍占领广场，然而成果很快又被政府军夺回。期间，革命者死伤惨重，浮萍子本人亦中弹。黑衣骑士和枪骑兵的出现无疑成为人心崩溃的最后一锤：虽无徽章，亦不穿制服，但人们知道那是瓦尔平集团的骑士，以雇佣兵的身份前来镇压民乱。

中午，计划前来增援的沙朗将军和西隆将军的部队并没有出现。浮萍子命令队伍后撤，少数游击部队留在城市中部三人成组展开牵制作战。她本人与其弟——无政府主义者梅吉乌斯——带领小队自教堂地下墓穴潜入王宫，目标是抓捕西曼大公的代理人罗伯特·梅耶——大公本人昨晚便登上了前往格兰尼亚的马车——结束城中的军民对峙。梅耶是西曼的实际指挥者与执权者，也是瓦尔平集团的地区理事。

两人推开地砖，冲进空无一人的天井……梅吉乌斯，生着尖牙的年轻男子，尽管拥有家族系触手的强大身体，且富有战斗经验，还是在反应过来前被从天而降的铁化身躯狠狠重击，像罐头盒一样被踩碎，与袭击者一起落进广场下方的地下舞池。

傻眼了的十二位革命军，面对骤然跃上地面的巨影，如十二片剪影在瞬间响起的多管炮的烟尘中随风破碎。血雨中，温柔的花香弥漫开来——那个人朝院子里扔出了数枚魔术炸弹，其中含有专门灭杀触手的毒气。这种毒气从触手生物的芳香质中提取制造，可有效杀死大部分触手生物。

布兰登，自身为攻城锤的佣兵，“触手猎人”，以铁化身躯的技术横冲直撞，成为东南海岸臭名昭著的恶徒与最强大的佣兵。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他，也许是因为钱出现在这里，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袭击杀死了一位因抢劫银行著名的七国通缉犯，也杀死了许多年轻人心中的英雄侠盗——梅吉乌斯是家族的“第三个”，他的故事会在之后讲到。

“不再是人类的我，重新站在茫无边际的荒野。可连‘站在’的怜悯也消失了，不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再有自己，我只是，从此永远是：位于门外的什么。”门外的东西《我的我自己》。

可以确定的是，浮萍子做的与英雄毫无关系：她哭了，逃跑了，一如当初扔下一切那样逃跑了。

“哈哈，触手人儿，揉碎它们就像压碎肉冻包着的鸡骨头一样，听过没？非常解压。”布兰登在第二次家族战争期间曾这样说道。

大花园里，中毒已深的浮萍子忽然失去了视觉，转眼被布兰登追上、按倒，拧断了左臂和双腿。那时候，恰好一位宫廷文员和部分守卫在场，前者仓促中用随身手绢和钢笔记下了当时的情况：

“她应该死了……她在抽搐，像条鱼……确实是动物……她没死，站起来……捡起地上的断手，用手指扣合的方式，像握着别人的手似的。她把断手举起来……她的眼睛应该已经瞎了……布兰登似乎很好奇，我喊他赶紧动手，他不听……

“……左边的手开始……左边的身体变形，伸出粉蓝变幻的触手形器官，像果冻；构成这部分身体的是类似流体的不定形物，与其说同粘体类魔物相似，不如说更像水银的无机质……边缘流动着的，毋宁说是一种色调，从未见过的诡异色调，似乎已成为某种液态的气体……闻得见木瓜香味，与布兰登的毒气很相似……显然不是……”

什么是“诡异的色调”，什么是“液态的气体”，已无从考证——目击并写下上述内容的宫廷文员第二天早上被接管西曼公国的革命联合会以“帮凶罪”起诉并即刻处决；而同样目击了此事的数名守卫当时就悉数阵亡了。

那天下午，代理人罗伯特·梅耶被浮萍子揪着，站在王宫前阶梯上，宣布战争结束。浮萍子没有杀死他，相反，她囚禁了他，作为筹码——避免与格兰尼亚的战争是首要任务。她也许明白，深知瓦尔平家族秘密的梅耶一定不会被轻易放弃。

经过多次谈判，一个月后，瓦尔平家族宣布接受西曼共和国政府提供的赔偿金额，全面退出西曼，遗留产业则由共和国接收。其时恰逢第一次家族战争前夕，瓦尔平家族忙于应对国内紧张关系，事件这才得以和平解决。否则，这个素来传统且尚武的老派骑士家族必然会对西曼共和国发动报复性战争。

“按照记载，受毒气影响，九月有一个月左右完全失明，复明后，她的瞳孔失去了扩张和收缩的机能，只能维持着如冷漠时的模样……可以推测其面部神经系统也整体受到了损伤……周期性的癫狂更为深刻，作为新的表象，后世盛传的那种毫无人性的‘领袖的冷静’出现了……颠倒的理性开始遮蔽深刻的偏执、暴力和控制欲。”爱娜·韦林，骑士王国弗兰斯，树星骑兵学院魔法生物学教授，如此说道。

浮萍子谢绝了担任共和国主席及议长的邀请，只作为顾问留在共和国政府。然而此时深受人民信任和拥戴的她，实际上已是西曼共和国最大的实权者之一。沙朗将军任共和国元帅、代理参谋长，两个月后突然中风，死在官邸泳池。西隆将军任东境军团游击指挥，部属被分散改编，派往东部剿灭政府军及佣兵残余势力，几乎全军战死，部下军官多半撤职，西隆亦辞职；两年后，共和国秘密逮捕了他，宣布接到西隆准备叛乱的密报后将其处死，公之于众使民众唾骂。以此为契机，一转此前两年建立新制度的重心，西曼新政府开始呼吁人民联合消灭“反攻派”，人人举报，人人参与，针对革命时期的游移分子、投机分子和投降主义也进行了清算，史称西曼肃查运动。其结局，与贵族有关的官员和军官，从时任共和国主席议长德海斯到各地普通办事员在内的五万人先后被彻查，死去的亦为数不少。

“革命者中本来就有很多小贵族和贵族出身者，建国后进入西曼政府任职……如此计算，至少高层中的大部分人都可以算成‘反攻派’。”艾琳·乔格，格兰尼亚皇家书院历史系研究员，如此说道。

“……先是从非官方的渠道露出一点风声，一点污渍：生活问题，偷漏税，曾发表问题言论，革命期间有过不当行为等等；然后便是大规模‘自发性’民众批判；紧随其后的是扮演权威的西曼议会的介入，掀起狂潮；接着，浮萍子会在某些非正式场合表达自己的观点，也就是定论；正式批捕时，被针对者往往已成为万劫不复的公敌；最后，则是报刊、书籍煽起的‘正义执行，民众得胜’的狂欢。”卡尔·施耐德，乌尔帝国布兰福斯堡大学自由派学者、布兰福斯派人间主义者、历史学教授，如此说道。

说回身体。无论过程为何，芳香毒气确实对九月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但并没有杀死她，而她的真实形态是什么样的至今仍是一个迷。

“老大是名副其实的先行者，终其一生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母亲告诉我们的‘为世上一切受苦者战斗’的信条。在她面前，哪怕是同代的我们，也永远是孩子。”荷马·德·格尔鲁切，家族的“第二人”，现政治部理事长兼部长。

“她是思想家，又是革命领袖，绝对真杀过人吧，和我这样的人没什么关系绝对。不过，她肯定要为我这样的人叹气：没什么行动力，患得患失，不能失去的东西堆积如山，还有所谓‘帮闲’啦，‘岁静’啦，‘奴性’啦，‘白领子劣根’啦，‘价值虚无’啦之类的。如果见到我也肯定会说‘年轻，贫穷，为什么不去革命’这样的话吧？唉，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啊。”帕尔诺特·格尔鲁切，谈到九月时如此说道。

帕尔诺特是家族的第二代，在世间对触手生物的仇恨和神化中长大。如今是家族商会部职员，有人类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过着就算偶尔出差，时常加班也会在休息日挤出时间驾马车带家人出去玩的、平平凡凡的生活。

“九月子是一只触手型海兔，占有欲很强，嫉妒心也是；家主虽然是大集团的家长，其实是依从型芳香质持有者，平时靠魔法和药物抑制冲动，之所以把九月赶出家门也是因为在她面前会大大地失态。以上全部是OOC，当然。不觉得九月更像‘父亲’的角色吗？大女儿是老公的设定怎么样？九月×家主不是很棒吗？”德露西·格尔鲁切，谈到九月时如此说道。

德露西是家族的第三代，出生时荒乱的岁月早已成为过去。她在魔法学院举办的“图画市场”展会上摆摊售卖九月×家主的色纸及漫画，第二天即被家族政治部带走训诫，以“不当同人创作”及“精神寻衅”的罪名没收全部作品及创作所得，目前上诉中。

“家主本人让人觉得就算被龙焰烧一年零八个月，投入最深最深的海底，再丢进宇宙尽头的深渊也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当然固执、古板、厚脸皮和无赖感也是这么坚强，这段请掐掉。嗯，作为家主大女儿的九月，只是身体方面的话，又会差到哪里呢？

“唉，‘领袖’浮萍子九月，‘事务官’荷马，‘公敌’梅吉乌斯，‘圣者’克里斯蒂娜，还有无处不在的‘玉米人’……家族的第一代，若以神话言之，就是名副其实的半神的一代吧？以决绝的行动力，不近人情的意志，冰冷的黄金理想，在血与毁弃的路上改变世界并形塑如今的人间的他们，比之懒散地沐浴在阳光下，无目的地徘徊的我们，该真是如神的难以想象的存在？让我选的话吗？嗯，我想，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吧？”卡拉帕·菲兰提托帕·米嘉内·盖尔慕斯·德·格尔鲁切，如此评价道。部分情绪化发言来自刚刚被家主没收了助手瓶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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