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传说上古时期，天上有10个太阳。10个太阳同时灼烧着大地，它们的光芒和热量过于强烈，使溪流干涸、草木枯萎、农田荒芜，人民苦不堪言。这时，有一名叫做后羿的神射手…”
讲台上，任课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课文，然而在阳光暖洋洋洒满的教室里，这样的声音也抵挡不住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虽然对于绝大多数领土在北温带的星国而言，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应该开始于6月，但是东湖国立学园的土地却特立独行。刚刚5月初的阳光就像夸耀自己伟大的功绩般，为自己统治下的万物叠上了一层金色的滤镜。不同于夏天东湖上湿热而凝滞的空气，暮春的微风吹送着比气温稍显凉爽，并且裹挟着类似花圃、草地、面包房、小麦田各种微小香气混合起来的柔软气流，在这样的微甜的慵懒气流里，同样慵懒的高大乔木轻轻摇曳着自己正在从翠绿过渡到墨绿的大衣，把蜂蜜色的阳光披在身上，把金币般圆圆的木漏一个叠一个摇晃着洒在地上、窗上、和中学生们的课桌上。
虽然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在抑制倦意了但是——
“呼啊啊啊啊~”
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声但是很悠长的哈欠。
我听见身边的小雨轻轻的笑声，而另一侧的年级主任则严厉地瞪了我一眼。
哎，这么好的天气，就该躺在床上睡上一个悠长悠长而又懒懒的午觉嘛。这样一个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全都慵慵懒懒的午后，我却不得不旁听无聊的公开课，都怪这死板不懂变通的工作制。被迫上课的学生们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除了个别优等生还挺直腰板听着课以外，其他的大多数学生都要么昏昏欲睡要么神游天外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注意力也飘出了窗外。
一位穿着长长的风衣、围着围巾的高高的男士从走廊上走了过去。
咦？
我看错了么？
我捏了捏小雨的袖子，示意她看向窗外，可是那位男士已经离开了视野的范围。小雨瞄了瞄年级主任，我发现主任的神色已经很差了，只好收敛了起来。

下课铃响了，讲台上的老师干净利落地为整堂课结了尾，随着教室后面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依次离席，学生们也从拘束的状态中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做公开课展示的老师向刚出门的年级主任走去并认真地探讨起刚刚的授课情况，看来主任一时半会没有时间理会我了。
我刚为自己逃脱一顿教训松了口气，小雨从旁边凑上来，带着可爱的笑脸说：“怎么啦木木~有这么困么？”
“是呀，这天气对上课的我们实在是太残酷了。呼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
栏杆外的树木摇曳的手臂掩映下，我们实习老师三三两两踏着走廊上斑驳的碎影穿行在放松着和玩耍着的学生中间。
“比起这个，”我忽然想起来刚刚想让小雨看的东西，“说起来，我刚刚上课的时候看见一个好~奇怪的人！从窗外走了过去！”
“？”
小雨歪着头，眼神里带着好奇看着我。
“就是，大围巾，还有好厚好厚的风衣，高个子的男人，有这~么高。”
“嗯……”小雨捏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么热的天哪会有人这么穿呀！”
“等等，你说的，大概是那个吧。”
“那个？”
“那个谁，后勤部的…对了，欧阳老师。”
“诶？”没想到不仅我没看错，而且那个人还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真的假的啊…”
“诶？倒不如说来这里这么久了你从来没有注意到过么？在校内还挺有名的，不过好像是个挺怪的人，还是不要扯上关系的比较好。”
“是这样啊…”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穿行在这浸泡在暮春暖阳中的校园里。

2
大概是○○效应*的原因吧，最近几天总是在学校里看到欧阳老师的身影。在这越来越热的天气里他的打扮显得格外违和。（*○○效应：心理学上指刚刚学习或者认知到某个概念的时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就会感到这个概念在自己的生活中频繁出现。因为在认知到这个概念之前，即使接触到了，潜意识也会把它判定为无法理解或者与自己无关的东西而直接忽略，而一旦认知到了以后，即使它在自己生活中出现的频率没有变化，也会觉得它出现的频率急剧升高。）
正在我驻足沉思的时候，欧阳老师从化学准备室的一大堆药品之间抬起了头，向我发起了对话：
“…你好，请问在这里有什么事么？”
第一次听到欧阳老师的声音，十分好听，仿佛火舌舔舐着木炭的温柔呢喃，夹杂着偶尔柴火哔剥声般的轻微震颤，给人一种冬日围坐在暖炉边的安心和温暖感觉。使我不禁有点出神。
“那个…”
“哦，没、没什么事。”
“嗯，好的。只是最近偶尔会看见林老师似乎很在意这边的样子，所以稍微询问一下。欧阳阳炎。”欧阳老师指指自己，介绍自己的全名。
“啊啊，林木枝。”我赶紧向前浅浅鞠了一躬，摆脱开很无礼的发呆状态，“前辈客气了，我还不是这里的老师，作为实习生打扰到前辈工作了十分抱歉。”
“不至于不至于。如果有什么困扰我可以帮上忙的请尽管说，这正是我们后勤部的职责所在。期待着你们未来成为值得骄傲的人民教师，守护孩子们的茁壮成长。”
如此好听的声音说着如此令人难为情的话，使我恍惚间不禁脸红起来。正当我快要沉醉于和欧阳老师的对话中时，想起了小雨的话。这个人被别人评价为怪人的吧？
“真、真的没什么要紧事。”我又鞠了一躬，“耽误您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先离开了。”
没等对方的回复，说完我就逃跑似的向着走廊另一头迅速进发了。身后好像有什么话传来，但我脑中乱乱的已经没法仔细听了。
行为看上去并不奇怪呀？但是那副打扮…是因为体质比较特殊的原因么？

“你好。”
一个温柔暖和的男声从前上方传来，这样的声音我好像听过一次。
我抬起头，看见欧阳老师端着餐盘站在我面前。他把餐盘轻轻放在桌上我一侧的位置，腾出手来。正在和我聊天的小雨稍微停顿了一下，抬头等待来者先说话。
“没想到这么巧在食堂遇到了林老师，这之前我还思考了一下该怎么找到你。”欧阳老师用空出的手从口袋拿出一件小挂饰。“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件挂饰是林老师上午遗落在化学准备室门口的，是吗？”
一个粉红色的小熊布偶挂饰，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它和小雨的那个是配对的。
“嗯！是我的！”惊喜使我忘记了彼此之间还不熟的事实，不自觉间音调都提高了，“谢谢！我还以为弄丢了呢！太谢谢你啦！”
对方露出明快的笑容，把挂饰递给我。“那我就先…”
“等等！”他伸向餐盘的手还没来得及把它拿起来，就被我叫停了下来。他带着略微疑惑的表情等待着我的下文。“如果方便的话不如…就在这里用餐吧。”
“诶？”我对面的小雨露出了稍显惊奇的表情，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
“诶？”欧阳老师作出了类似虽然听清但没听懂般的疑问式回复。
“诶？”我的大脑没能理解身体擅自说的话，发生了非条件反射——尽管现在似乎并不是我这个说话的人诶的时候。“呃——那个我是说，我是想好好感谢欧阳老师啦，这是非常非常爱惜的东西…不不不是说表面爱惜实际上心不在焉地弄丢，总之前辈真的帮大忙了，不如说请告诉我电话号码改天请你吃顿饭…不不不是约会什么的…？！”我手忙脚乱地解释了一通之后，发现没有一句话能使自己的行为显得正常，只好带着沉重的尴尬与不甘低头认错：“对不起，我太兴奋语无伦次了…请不用在意我说的话…抱歉。”
“哈哈哈~”欧阳老师那一直带着认真而正经的微笑的脸蓦然换上了父亲般包容而爽朗的笑容，就算剔除我所有的自恋情结我也觉得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怎么这么可爱”。“不必了，打扰你们俩怪不好意思的。一点举手之劳而已，请客就不必了，但如果仅仅是一起吃饭的话，只要你不介意随时都可以哦。这是我的名片。”他双手递出了这张小卡片后，拿起餐盘离开了，虽然动作优雅但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在闷热的食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吧！”我朝着他的背影赌气般的埋怨了一句。
“噗~”小雨在我对面笑出了声。
“怎么啦嘛！”
“木木的春天也来了呢~”
“才、才不是呢！”
“不过对象竟然是那个欧阳老师什么的，真令人意外啊。”小雨用筷子尾抵住下唇，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大家都说欧阳老师是个怪人，今天第一次接触给人的感觉不仅不怪还格外绅士呢。”
我没有再接小雨的话。一直以为欧阳老师会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今天却意外发现了他开朗的一面。

3
尚未接近正午的阳光像揉碎的金屑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空旷广场里的一草一木上，散发出一种类似薄荷味烘焙饼干般的香甜气息。我们和温柔的微风一起穿越惬意摇摆着的宽广草坪，一路上的紫红和黄色酢浆草花用刚睁开的惺忪睡眼目送着我们前往对面披着金纱衣的教学楼。
今天是我们在国立东湖学园第36附属中学实习的第20天了，再过10天后我们就会返回自己的学院。

昨天我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之后终于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情，闲聊了一会之后还交换了网络上的社交账号。不知为何，明明我是个不擅长和陌生人聊天的类型，欧阳老师和我的对话却一点也不僵硬，虽然聊天内容仅仅是实习工作、后勤工作、好喝的奶茶店、好看的电影之类的生活琐事，聊天的气氛却使我感到又放松又愉快。
“对了，下次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让我旁观一下欧阳前辈的工作么？”
“我的方面倒是没问题，不过…不会耽误你的时间么？”
“不会不会，广泛观摩广泛学习也是实习的要点之一啦~”
“是么…现在的新人真辛苦啊。”
“啊哈哈哈~~”
“最近有比较重要的任务，对小林来说可能又枯燥又辛苦哦。”
“诶？我会妨碍到前辈的话我还是不来了…”
“啊，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尽管来就好。”
“那我就不客气啦~围巾前辈~”
我们又随便闲聊了一阵子，欧阳老师的语气中传来一种担心我睡得太晚的感觉，他以“再这样下去电话费的预算就要增加了”为借口结束了聊天。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已经到了深夜，和初识的人如此聊得来的感觉，真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教学楼巨大的身影在它自己的门厅前形成的荫影下。现在距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结束了例行日常教学任务的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在欧阳老师的身边度过。虽然没有特别的理由，但是就是莫名对欧阳阳炎这个人充满了好奇，看起来就特别热的装束、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他不受别人亲近的原因、他的工作、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的方方面面我都想去更多的了解，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啊，你好。”
听到远远的打招呼声，我连忙收起胡思乱想，笑着回挥了挥手。前辈的语气并没有我妄想中的那么亲密，像刚认识的新朋友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确实只是刚刚认识而已。
“hello~前辈正在做什么呀？”
“如你所见，正在检修大厅的电路。”前辈放下拿着工具的手，合上了保护盖。“看来这里也没什么问题。”
“哇！前辈是全能型的么？”
“没那么夸张，我只会自己学过的技能而已。”
欧阳老师收拾了一下工具箱，锁好电路保护盖之后向着楼内走去，我小步跟在他侧后方。
“总觉得排查了许多地方了，却还没找到，这样下去有点麻烦啊。”
“昨天说的重要的任务？”
“是的，主要是排查一下火灾的…嗯…隐患。”
“隐患么？那状态良好不应该是最好的情况么？”
“不，情况和你的想象中不完全一样。”
这样么…看来实际上的后勤工作比通常想象中的要复杂很多啊。
也许是注意到我稍微脱离了话题，欧阳老师立刻转换了话题的方向，语气显得有点生硬，就像是现编的。
“嘛，总之就是要将一切潜在的危险防患于未然吧。”
“诶——这样的工作也是领导安排的么？”
“不，并不是的。”欧阳老师的语气舒缓了下来，“只是我自己觉得有必要而已。有一些外行人没法敏锐感知到的征兆只有从事这方面很久的人才能察觉。解决这些问题就是我的职责。”
“会受责任感驱使而行动，没看出来前辈是个拥有着和名字一样火热内心的人呢~”
“…别这样，怪难为情的。”
“明明是能随口说出这么羞人的话的前辈你却会感到难为情~？”
“……”

4
36中是一所地盘不算太大的初中，教学楼和实验楼在同一座建筑里。我们沿着走廊一路走进了进行实验教学的区域。
临近正午，阔叶乔木在走廊上投下的婆娑碎影摇曳着向栏杆的方向收束，蘸着金色阳光的空气像酥饼一样松脆甜美。远方天空的蓝、近处树木的绿、身边建筑物的金，在摇摇晃晃的树影、斑驳的木漏和轻柔的微风中交融交织成美妙和谐的画中场景，而渐渐升高的气温使人感到心脏渐渐加速的鼓动、每寸皮肤的舒张，全身都焦躁不已。
欧阳老师和我一前一后地穿行在这光与影中。
欧阳老师的一侧被走廊外从天顶洒下的滚烫熔金勾勒出耀眼的边缘线，随着行进中遇到的交错的影子明明灭灭。
这样的景象使我醺醺然沉醉其中，产生出一种这包围着我的热烈氛围全都是从欧阳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错觉。欧阳老师则娓娓地讲述工作的内容。
“昨天和今天几乎把主楼里比较老的电路检查了绝大部分，化学实验准备室里储存的药品也全部排查过了，但是一无所获。小林觉得哪里还有可能潜伏着诱发火灾或者爆炸的因素？”
一无所获？不太像安全排查使用的词语吧…不过我没太考虑这个方面，认真思考着欧阳老师提出的问题。“引发火灾么…”我自言自语着。
突然，“危险！”
我只听见前辈这样大声的一句呼喊，紧接着就感受到正面袭来的强大冲击力，被推翻过去，仰面重重摔在地上。然后随着一声巨大的重物撞击和坚硬物崩裂声，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能明显感到前方不远处发生了严重的意外事件。
“没事吧？”
数秒后，听到欧阳老师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睛才发现我被前辈整个扑倒在地，比起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姿势更令我的大脑直接停止运转。
“能听到么？有没有受伤？”
“啊！没没没有！”我感受了一下，除了撞到地上有点疼之外，后脑被欧阳老师的手掌垫住了，一点问题都没有。“前、前辈才是，有受伤么？”
“嗯，没事就好。”欧阳老师放开我站起身来，回头看着身后。“应该是离心机失控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旁边实验室里的离心机转子脱离了底座飞了出来，带着巨大的动能击穿了墙壁。
但是…？
“如果我说是直觉…”欧阳老师苦笑了一下，“…你也不可能相信的吧。”
这时实验室里的教师和学生也出来查看情况了，欧阳老师扶我站了起来，然后自己走过去跟他们简单地说了几句，打电话联系了相关工作人员，然后回到我身边。
“走吧，这里接下来的事我们管不着了，去别的地方吧。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聊聊。”

5
欧阳老师曾经也有年轻意气的时候。
他的好朋友们不仅是生活中的好兄弟，也是学术上的好伙伴。那时他们的小团队在国立东湖学园的量子物理学研究所工作，年纪轻轻就斩获累累硕果，深得学术界大牛们的青睐，被誉为最有当年李毅、钱强、苏琪、罗明团队风采的年轻学者团队。他们肆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毫无顾虑地追逐灿烂的梦想，试图用他们的双手为全人类开辟新的时代。
一切本应该这样。
但就当一切势头大好地进行时，他们却触犯了禁忌的一线。
他们研究的课题本来是粒子的类量子纠缠熵热传递行为，需要用人工手段使两个粒子进入特殊的纠缠态。啊，我是个语文老师来着，所以学术的部分根本一个字都没听懂。中途欧阳阳炎灵感一现，觉得实现人工纠缠态的诱导手段更值得研究，因为知道保守派的研究所不太可能批准风险过大的项目，所以他们之间商量以后决定瞒着上级背地里偷偷开发这项可能改变世界的技术。
在很顺利地研发出可以精确定位和遥控特殊量子纠缠的仪器之后，他们产生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抛弃仪器，让人本身来直接操作粒子的特殊量子纠缠。这一想法十分疯狂，一开始大家都很犹豫，还有几个人反对，但这个优秀的团队很快就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
在生物兼容性测试在所有实验动物上都取得成功之后，欧阳阳炎带领着团队进入最终阶段的人体实验——也就是他们自己。
“准备迎接这伟大的时刻吧！从今天起我们人类将真正成为自然的主人！”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的是同样的操作在人类身上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导致能量直接失控了，在一场剧烈的爆炸后整座实验楼被火海吞噬。经过九死一生的逃生后他们终于逃出险境，但大多数成员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烧伤。
最后的结果是研究所方面包庇了他们，没有将案件公开，所有团队成员仅仅被革职，仍获得批准留在国立东湖学园里从事研究工作以外的服务业。
在爆炸中受到诱导剂照射的成员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他们身体和周围的粒子能通过形成特殊量子纠缠态连接到其他粒子上。因为生物体自发维持自身低熵状态的机能，身体会不受意识控制地将多余的热量通过特殊纠缠态传递走，导致欧阳老师即使在夏天都非常怕冷。而对于剧烈熵变趋势的极度敏感往往能使他预知身边突发事件并干预它们的发生。
尽管没有被追究责任，欧阳老师仍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他决定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好眼前仍然拥有的珍贵之物。

“啊…真的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故事呢…”
珞樱咖啡厅里，我咬着吸管，杯子里的果汁已经被喝完了。欧阳老师的讲述告一段落之后我才小声地说。
“抱歉，我自顾自讲了这么大一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没那回事没那回事，”我连忙否定，“不如说听前辈坦诚分享自己的经历之后，前辈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高大了。”但是听大段专业性极强的学术内容的时候我是真的快要睡着了。
“都叫你快别这么说了。”欧阳老师宽大的手掌轻拍到我头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距离感缩短吓了一跳，反射般的一缩脖子逃开了手心，这样的触碰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刚刚被前辈抱在怀里保护的情景，害羞得快要晕过去了，但逃走之后又非常后悔，却不可能再贴回去了，因为前辈愣了一下之后收回了手。
我现在的脸大概已经红透了吧，我努力低下头想藏起来。欧阳老师的表情也非常奇怪，好像在问自己“我刚刚到底是想做什么呢”的样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对…对了，”像是要打破尴尬似的，欧阳老师又开口了，“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的过去和体质就不要对其他人透露了，虽然没有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但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话题。”
“诶？”我抬起头，“好、好的！”只对我一个人说过…就是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么？我赶紧猛烈地甩了甩头驱赶走这又会使我大脑短路的念头，“我一定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没那么夸张啦。”欧阳老师笑了笑，“时候不早了，你下午还有课吧，不耽误你的午休了。”

6
我们又来到了一样的地方，但不同的是这层楼已经被封锁了起来，为了给修理人员留出空间。
原以为经历过那件事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会迅速缩短，但不知为何不仅没有缩短的趋势反而显得比初识时更大了。我知道自己很想接近欧阳前辈，但是这之后呢？我究竟想和他变成怎样的关系？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路沉默。
我反复拿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失去了初识时莫名聊得来的氛围，我甚至连开口都做不到。我反复思考着自己对对方的感情。欧阳前辈此时也在思考一样的问题么？我不禁自作多情地想。不，他多半在思考工作上的内容吧。
“那个、前、前辈！”
“在、在！”
突然被我慌慌张张地互换了一声，欧阳前辈也慌张作答。
“那个、果然、排除火灾隐患什么的，也是因为前辈的预感么？”
“嗯，是的。”知道了我问的是工作上的问题之后，欧阳前辈的语调沉稳了下来，“我能感知到一定范围内的剧烈熵变趋势，熵变程度越大，能感知到的距离就越远。我预感到这栋楼即将发生剧烈熵增，如此大的范围预感还从未有过，很有可能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灾，而火源应该就在楼内。”
“！”
事态的严重性一下子超乎了我的想象，无法抑制自己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
“安啦安啦，只要事情还没发生，我们就有能力提前警戒。”欧阳前辈看着我的表情笑了，不自觉般地抬起右手伸向我的头顶，却在半空顿住了，然后收了回去。“呃，我觉得距离灾难发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暂时以自己的步调搜查可能的火源就行了。”为了缓解尴尬似的，欧阳前辈又加了一句。
诶？所以刚刚前辈是想摸我的头么？
但是我没有把疑问问出来，欧阳前辈转身继续前进，我也跟上了他的身后。

我们绕过检修中的事故发生地，继续巡查楼内的其他房间。
午后的阳光比起午前更加刺眼。随着太阳在天穹上不断下滑，利刃般的光线越来越多地从走廊外斜刺进来，照得墙面与地面白茫茫的一片，亮得眼睛发疼。灼热的空气如同无法逃脱的牢笼般束缚着我，我听着自己心脏焦躁的鼓动，却无法将烦闷从呼吸中吐出体外。
心情低落。
我非常想对欧阳前辈直接说一句，我今天还是到这里就先回去了吧。然后逃离他的身边。但是一想到前辈正和潜伏在暗处的灾难怪兽抗争，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么任性的话。
我该怎么做才好。
“前——”
我刚开口，话音却被远处“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
“不好！”前辈惊呼一声，回头向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冲去，“小林赶紧从这栋楼出去，到空旷的地方！”
“诶诶诶？？？”我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打乱了节奏，慌乱中想也没想就跟着前辈跑了起来。
刚跑几步，整栋楼里火灾报警铃声大作，应该是在场的人员及时按响了报警器，各处的天花板喷头开始洒水，各个教室喧哗四起，学生们在老师们的指挥下有序撤离。
“不好。”欧阳前辈自言自语。
是指火灾还是发生了么？但是我现在没时间思考这些，光是跟上他的速度都使我累得快脱力了。
前方就是目标地点，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那里冒出滚滚浓烟。前辈从拐角提起一个干粉灭火器接着向前冲刺。诶等等，前面不是之前经过的施工地点么？难道…
“你还是跟来了呀。”欧阳前辈在一群工作人员们围住的火点前站定，回头对我说。“看来我们还是漏掉了一个地方。”

7
“快停下！”
欧阳前辈对提着消防水管的工作人员大喊。
工作人员用视线确认了欧阳老师的身份后对视了一眼，关闭了消防水阀。
“这间实验室的隔壁是化学准备间，里面的药品用水灭火会造成更大的危害！”欧阳前辈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救火工作，“消防报警已经完成了？全员去取干粉灭火器！那个可以停么？”欧阳前辈指了一下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工作人员相互确认了一下之后摇了摇头。
我也拎起了一个干粉灭火器，站到了前辈身边。这种场合下，我也不能光站着！前辈两手拿着灭火器，只看了我一眼，腾不出手来，说：“拔掉安全栓！”
我握住安全栓全力抽出，却因为紧张怎么都做不好。欧阳前辈站在我身边，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朝火焰根部喷射灭火干粉：“汇报目前的情况！”通过工作人员的汇报，我们得知起火时附近的工作人员都在用餐并不在场，可能性最大的猜想是矿泉水瓶或者透明水桶之类的容器充当了凸透镜，汇聚阳光点燃了涂料桶，发生了剧烈爆燃。原本放在阴凉处的涂料桶因为太阳高度移动暴露在了阳光下，被午后的强光点燃。
“目前的情况比较复杂，”欧阳前辈沉着地分析着，“这间房间的隔壁是化学准备间，里面有化学性质复杂的各种药品，一旦着火将非常容易扩散。我们应该先尽量保…”
他的话还没说完，第二声“轰——！”的巨响接踵而至。
这次爆炸的中心就在我们眼前，空气被爆炸压缩成剧烈的冲击波，我感到自己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堵墙，直接跌坐在地。紧接着，灼热的滚滚浓烟扑面而来，紧跟着它们的是张牙舞爪的火舌。
愣神中的我一只胳膊被人架起，我听见欧阳前辈大喊了一声“走！”，双脚不由自主地被求生本能驱使着跑了起来。“灭火器扔掉！”
我半侧着身被欧阳老师架着逃跑。看见身后地面来自喷淋器的水蜿蜒成小溪，而有机溶剂漂浮于其上燃烧着，一道道被烈焰和浓烟覆盖的水流，像恶魔不断伸出贪婪攫取的魔爪。随着一声尖锐的爆鸣，化学准备室的玻璃被从内向外震碎，里面喷出钠黄色的火舌，一瞬间便被刚由爆炸推开的烟雾覆盖了回去。
看着这和往日学园有着天壤之别的画面，不安、不甘、悔恨充满了我的心，但却深知自己的渺小无力。“跑起来！”欧阳老师在我耳边语气焦急地催促，“这里凭我们已经控制不住了，赶紧撤离！”接二连三的小爆炸后，整条走廊都被浓烟吞没，连火焰都看不见了。而滚烫的热浪一阵一阵推着我们加快逃跑的脚步。
如果有地狱，大概是这样的光景了吧。

8
“木木——！！”小雨直接扑到了我身上，“可急死我啦！哪都找不到你！！”
“诶嘿嘿…”我觉得不能说跟着欧阳老师到一线去救火的事，就打算尬笑着隐瞒过去。
我们撤离出教学楼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虽然及时降下了防火安全门，但是爆炸产生的大量化学粉尘充斥在楼道里，频繁发生着二次爆燃，灾情还是逐渐蔓延至大楼的其他区域。因为时不时有燃烧物坠落，楼道内的情况非常险恶，不仅我们，其他学生和教师的撤离也十分不顺利。好在尽管前前后后花了数十分钟，最后还是全体都安全撤离了，老师们照顾着学生在操场上有秩序地坐着休息，学校的高级负责人则在操场一侧进行紧急会议。
旁边欧阳老师与教导主任交谈着，时而凝重地看着几乎被整个吞噬进火海的教学楼。
庞然大物的教学楼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烟雾里，从各处伸出漆黑的烟柱冲向天际，而门窗里的火舌则贪婪地啃食着残存的一切。
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不仅仅因为火灾本身，更因为这场火灾明显让欧阳老师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我却对此什么也不能做。
“学生和老师全部撤离完了？”
这时，一位年轻老师慌慌张张跑向他们，“我们班少了1名学生！”
这句话使现场的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离消防部队到达还需要十分钟左右，对于时间与生命一同流逝的不安迅速在人们心中扩散开来。
“让我去！”
小雨震惊地看着向前冲出去的我，欧阳老师则立刻冲上前拽住我的手，“别去！”
我回头看向欧阳老师，却惊讶地发现充满欧阳老师双眼的并非担忧，而是悲伤和愤怒。
我们无言地对峙着，强大的力道箍得我的胳膊生疼。小雨被吓呆了，不敢说话。
最后，我还是用力甩开了欧阳老师的手，说：“让我在知道有学生身处火海的情况下袖手旁观，我做不到！”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向教学楼。

灼烫的气体炙烤着我的全身，仿佛置身于巨大的烤箱内部一般，连呼吸都像吞吐着火苗。越向大楼的内部走，空气就越发的滚烫和稀薄，氧气被几乎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着二氧化碳、一氧化碳和灰屑的浓烟，如果有所耽误，我很可能一起葬身火海。而我现在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一边像火灾安全知识里学的那样用浸湿的袖子捂住嘴巴，弯低腰向着那名学生所在的班级快速行进，一边用视线搜索沿路的角落是否有人倒地。
终于我在教室里找到了倒在地上的她，看上去还活着，可能是因为高温和缺氧晕倒了。我冲上去用外套把她在自己身上绑紧，然后抱了起来，向返程的路上冲去。
失去了湿布的保护，我的大口呼吸产生了强烈的灼痛。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加速了我的体力消耗，严重缺氧使我的步伐越来越凌乱。
景物在我的视野中开始旋转，耳中充斥着桌椅在烈火中噼噼啪啪的悲鸣声和燃烧物坠落发出的碎裂声。我勉强分辨着脚下的路，绕开燃烧着的障碍物都使我感到筋疲力尽。突然，我感到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失去了平衡。
糟了。我心想。这次摔下去我恐怕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量了。难道就在这里结束了么。这一瞬间在我的时间感里仿佛被无限拉长，任由绝望与不甘将我吞噬蚕食。

9
但我并没有就这样扑倒下去。
一个高大坚实的身躯支撑住了我。
“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直接冲进火场，我第一次见这么乱来的人。”
熟悉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厚重沉稳，虽然是责备的语气，却听不出责备的感情。反而充斥着深沉的悲伤和强烈的不舍。
“我自认为，比乱来，我还是不如前辈的…”我在他怀里笑着说。
“你知道吗，”欧阳阳炎根本不理会我的打岔，严肃地说：“生命是一个低熵体，我的感知能力也能探测你身上的熵变趋势。你的行为无异于送死。”
“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今天我无动于衷了，以后我无法安心站上讲台！”
“蠢货！”他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额头，“解决困难靠的不是冲动的热血，而是冷静的智慧。”
“前辈才是回来干什么！赶快跑出去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就是为了打破这样的未来才来到这里，”前辈把昏迷的学生绑到自己背上，“拉紧我！哪怕是蝴蝶扇动翅膀的微小力量，我也要拼尽自己的全力为改变作出扰动！”

我用尽仅剩的力量紧紧抱住前辈的胳膊，两个人艰难地穿行在火焰和浓烟形成的密林中。没有任何一刻能使我感到眼前的这个身影是如此高大、如此坚实、如此值得依靠。消防车高亢的呼啸声划破四周嘈杂的崩断碎裂声盘旋在遥远的上空，像一个遥远而闪闪发光的希望。
两旁的火焰疯狂摇晃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而我们一路疾跑，我将自己全部托付于他，而将其他的全部抛之脑后。
就在这时，我们的脚步却被阻挡了下来。
通向门厅的通路被上面燃烧着的塌方堵死了，障碍物的体积太大，无法突破。
“啧。”
欧阳前辈也体力不支了，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对不起…把前辈也卷了进来…”我感到快要哭出来了。
明明唯独不愿意拖累他。
“还没到说这个的时候，我还有能做到的事。”
欧阳前辈深吸了一口稀薄而灼热的空气，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忽然，我发现我们周围的空气发生着变化。随着微小的坚硬固体摩擦、绷紧、挤压声，无数微小的晶体在我们身边形成并升腾起来。前辈在我们周围制造了一面冰晶的盾牌。冰晶在空中纷纷扬扬地沉降、消融、蒸腾、再凝结，从周围灼热的空气中保护着被围绕的我们。
“靠我近一点，作用范围没法太远，”前辈用手臂抱住满脸惊奇的我，我们一起蹲坐在受热面比较小的墙角，“因为这里的空气中水蒸气太少，我能控制降熵结晶的程度有限，并且目视定位和心算很消耗脑力，所以我们尽量不要随意移动，就在这里等救援吧。”
“嗯！”
尽管如此，窒息的威胁还是时时刻刻扼着我们的咽喉。随着时间不断流逝，我已经感到呼吸困难。身边一直操作着冰盾的纠缠态熵转移的前辈也看上去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谢谢前辈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勉强提起精神说，“前辈也休息会吧…我可能…”
“不许说！”前辈紧咬着牙关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耳边响起了像树叶卷的口笛声般的悠长尖啸，恍惚间仿佛置身于阳光洒满的山坡上的树荫下，微风吹起一阵阵草浪，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前辈用能力强行撕裂了二氧化碳和一氧化碳的分子，释放出了氧气。水晶砂般的钻石微粒像毛毛细雨般飘飘洒洒。
“这之后我就交给你了。”前辈轻轻说完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后吻上了我的嘴唇。因为操作分子破碎过度透支，失去了意识。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
我也不会让你死的。我在心里回答。我不能松开口。我们像水下的恋人储存肺里的空气一样相拥深吻。
我感到泪从脸颊上滑过。

10
晚霞把大半个天空点燃，在消防车悠长的呼啸声和消防员们有秩序的高压水枪射流中，地上的火则渐渐熄灭了。
“啊——…”
前辈在我眼前醒来。
“头好疼…”
“是呢，毕竟这么乱来过了。”我笑着说。
前辈停顿了一会，发现了自己躺在草坪上，而头枕在我的膝盖上。
“呃，”前辈试图起身，但是没力气支撑起身体，头再次落了下来。
“好啦好啦，再乖乖休息会吧。”
前辈抬起手，用力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
“疼！”
“下次不许再这么乱来了！”
“是是，欧阳老师。”我赶紧认怂。
“那个学生怎么样了？”
“已经送到医院了，没有生命危险。消防队员都在说找到我们的时候发现我们几乎连烧伤都没有真是个奇迹呢。”
“那就好。”也许是对这个姿势有点害羞，前辈稍微偏开头，“不过，你义无反顾地冲向火场的样子我并不讨厌哦。不如说有点帅气。比起被过去的记忆束缚，对一点预感畏手畏脚的我。”
“嘿嘿嘿。”我厚颜无耻地直接接受了表扬。
“但并不是认可你的莽撞行为！”前辈又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额头，“下次不许再从我的身边跑开！”
“疼！”
看来前辈的力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一击痛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好的好的，小的谨记了…”我用委屈的语气嘟囔着。
“但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成为你最强的盾。所以尽情燃烧年轻的梦想吧，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的。”

尾声
因为教学楼大半被烧毁，36中的师生被安置到其他的学校，而我们的实习期则提前结束了，准备返回学院。在重建工作完成之前，欧阳老师的工作地点也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木~木~~！”小雨搂着我的脖子，不断蹭着我的脸。“我都有点不敢相信那是你了！你虽然老是乱来，但居然真的做了这么危险的事！”
我一边为难地笑着一边勉强保持着这个姿势艰难地往校门走着。
“‘全心全意关怀学生是我们人民教师义不容辞的责任！’学生家属送来锦旗的时候木木真是帅气呢~救火英雄~”
“别说了…我这几天被记者纠缠得快神经衰弱了…”
这时，前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我挣脱出小雨的怀抱。
“欧阳前辈！”随着我一声呼喊，远处的前辈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我。我向他挥挥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等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就是一名出色的人民教师了，请期待吧！”
前辈也回我一个微笑。
“我热切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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