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蕾蒂娅年幼时玩过骰子，虽然总是输给她。
“命运就像一颗骰子。”
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掷出自己想要的，甚至不知道那颗握在手里的骰子属不属于自己。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歌蕾蒂娅大概掷出了最差劲的东西。
有时候歌蕾蒂娅会产生一种错觉，大海是一只蓝色的手，她把数不清的事物抓在手里揉搓，创造出未知的事物。
现在，歌蕾蒂娅又再次想起那句话。
“荒谬。”
在海面上的长期洋流漂行让歌蕾蒂娅有些疲惫，浩瀚的海面无论走多久都是重复的景色——茫茫的一片，与之不变的还有海风带着咸腥的吹拂。
远处有陆地的轮廓，只是很可惜，那不是大陆，是一座岛屿。
无所谓，只要有一个歇脚的地方就够了。
歌蕾蒂娅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疲惫了，她清剿那些叛徒们营造的一个又一个有模有样的窝点，击碎他们的信仰，让他们的妄想跟那座不堪一击的宗教建筑一块坍塌。然后她又回到海上，继续她的漂泊。
歌蕾蒂娅的脚刚踩上湿软的泥沙，异常熟悉的味道便随着海风扑面而来。
久寂的猎人睁了睁赤红的双目，仿佛听见手中的长槊在铮鸣。
她在找到了自己的猎人之后，又找到了心怡的猎物。
潜行的耐心是一个猎人必备的素养，歌蕾蒂娅握紧手中的长槊抬脚朝前轻踏。
这座海岛离伊比利亚的领土很远但仍在伊比利亚的领海之内，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造访过了，歌蕾蒂娅也许是几十年来第一位访客。
身材高挑的访客走进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高大的树木和齐腰的草丛以热烈的静默欢迎她的到来，用林叶间隙之间透过的阳光为她沐浴，并不灼热的温度为她驱赶与海上风浪共舞沾染的寒气。
歌蕾蒂娅尽力调整着角度避开这些交错的绿叶，只是最敏捷的猎人也只能跟其中一些绿色擦身而过。
水珠自叶尖滴落的声音混着鸟叫虫鸣一起被歌蕾蒂娅的尖耳捕捉，她只是走着，丝毫不在意这些生物注视着她。
杂草会掩去某些东西上岸的痕迹，可泥土不会。它们保留着附着黏液的气味，保留着肉躯拖沓的痕迹。歌蕾蒂娅踩在上面，一步一步前进。
雨林深处藏着一簇木楼，它们本该干净整洁，此刻却像是被天外来物撞出一个豁口，里面一片漆黑。
那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夹杂着血液的腥锈味。
歌蕾蒂娅知道里面有什么，她正是为它而来。
整座岛除了海浪和风的声音就只剩下鸟叫虫鸣，真是个安逸的好去处。歌蕾蒂娅觉得清理完杂碎之后在这里休息一两天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她的疲惫的心才刚刚回复那么一丁点心情，就立马被女人尖利的叫声打破。
哦，原来这座岛上还有活人。
声音是自那个豁口里传出的，歌蕾蒂娅迈着轻盈的步子避开地上散乱的木板，踏上破败不堪的楼梯，毫不犹豫地跃入。
阳光斜射入豁口，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里竞相翻滚，数量多到让人头皮发麻。
歌蕾蒂娅穿过那束阳光，一边观察四周环境一边前进。
这本该是间不错的居民楼，家具、生活用品等等一应俱全，一切美好得像一副温馨的画。
只是很可惜，这副画被人肆意捅出了一个大洞，甚至连画背后的墙壁也一同被搂出一个窟窿，着实让人觉得可惜。
这个洞窟刨得不是很深，距离地面大概十六米。
歌蕾蒂娅看见那个尖叫嚎哭的女人，她不明白，陆上人为何如此胆怯，就算只是稍大一些的猎物也可以吓破了他们的胆。
洞窟回荡着女人的声音，歌蕾蒂娅看见她把手伸进那小山丘一样肉坨的口器中，整个上半身都要倾进去，死死地抓着什么。
不出所料地话她的手臂很快就会被咬断，而她也很快就会被吃掉。
歌蕾蒂娅提槊斩断肉坨缠上女人脖颈的触手，朝前踏步抓住女人的衣服将她向后拉拽。
“不要——”
她仍在嚎哭。被歌蕾蒂娅拖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死死拽着一块撕裂的布料。
“你很快就会被吃掉。”
那女人明明已经害怕得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发了疯似的手脚并用朝前扑，好像那怪物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歌蕾蒂娅再一次拽住她，正准备把她扔到一边，女人却突然开始对着她又抓又挠。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的女儿——呜……我要救我的女儿!”
歌蕾蒂娅愣住了，她看了一眼肉坨鼓胀的食道，它还在因为刚刚的创伤颤抖着，只是因为肥硕的身躯令它动弹不得。
“安静……你女儿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歌蕾蒂娅一挥手把女人甩到身后两三米处。
野蛮的陆上人，愚昧得可怕。
长槊被歌蕾蒂娅握在手里，跟它的主人心有灵犀一般，发出微微地振动。
歌蕾蒂娅挥动手中的长槊，仅仅是力道不轻不重地一划，那肉坨的食道便被划开。
一个女孩被消化液裹着，睡得很安详，像是琥珀包裹的小动物，带着残酷的美。
歌蕾蒂娅还没来得及伸手，身后一道劲风便从身边掠过，直冲歌蕾蒂娅划开的那道裂口。
女人伸手撕开覆在女孩脸上的透明黏膜，像是闻不见那怪物腹腔里的恶臭似的，一个劲将女孩从里面剥离出来。
歌蕾蒂娅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她不是很明白，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怎么能给她这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她见过无数在海嗣面前丧失行动能力的懦夫，只不过是敌人虚张声势地挥了挥爪子，他们就溃不成军。太弱。
女人显然很吃力，但她做到了。如果运气好一点，那女孩应该还没有窒息。女人把她的孩子抱到歌蕾蒂娅刚刚将她扔过去的地方，拼命擦拭她身上的散发着恶臭的乳白色胶状物。她的眼泪纷纷落在她的孩子脸上，连哭声都开始变得压抑。
“她的呼吸道，被堵住了。”
歌蕾蒂娅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无奈，但怜悯别人不是她该有的情绪。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心情很糟，本来还以为会有强壮一些的猎物能够让她找回一些自我，只是她运气很不好，这小山丘一样被她开了膛的肉坨，也是一位母亲。
歌蕾蒂娅举槊。
“你认为自己会掷出几点呢？”
她曾经抓着骰子，知道每一面数字的概率是六分之一，但她对自己会掷出什么一无所知。
“你们的神为你们掷下骰子时也会一无所知么？”
歌蕾蒂娅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弧度很浅但嘲讽的意味十足。
你们的神或许一无所知，但我不是。
歌蕾蒂娅握紧手中的槊，像决心掷下骰子那样将长槊的利刃捅进母体的再生器官。
歌蕾蒂娅为它投掷的每一面都写着死亡，百分之百的概率。
只有在生杀予夺的时候，这颗骰子的概率才会如此精准。不，应该说只有剥夺性命的时候。歌蕾蒂娅也曾将她的猎人们掷入一场战争，看着她们的命运在这场战争的盅里翻滚旋转，相互碰撞，然后揭示出不同的结果。
红色的眼眸沉了沉，握住长槊的力度更大了些，大力搂出母体用于再生的器官和神经。
毫不意外的，哀嚎和尖啸伴随着歌蕾蒂娅的动作席卷而来，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歌蕾蒂娅皱了眉，抽出长槊毫不犹豫地斩断它剩下的其他软肢，再一次捅入，破坏掉发声器官。母体开始蜷缩身体，它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不过是垂死挣扎。
可它现在又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它在尽力保护腹中的卵，哪怕自己已经被开膛破肚，哪怕它并不是拥有大脑的智慧生物。
莫名感到烦躁。
歌蕾蒂娅不会因为这种事生出怜悯之心，尤其是对这些猎物。她像从前一样很利索地搅碎这坨肉物，连带着它腹中尚未成型的卵，一同血肉横飞。
这场百分百概率的游戏结束了，歌蕾蒂娅感到无聊，像长槊尚在滴落的猩红液体，意犹未尽。
但她很快有了新的发现，这洞窟里还有其他杂乱的痕迹，每一个形状都有出入，多到令人头皮发麻。
歌蕾蒂娅极显苍白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笑意，她看了一眼自己用锈腥味红色液体泼墨的斑驳穴壁，也许那些家伙会在天黑时赶来，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她还活着么？”
女人给她的女儿清理了口鼻还做了人工呼吸，歌蕾蒂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起那个跟她玩骰子的女人，那个总让她输的女人。
那女人不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个女孩的脸庞，神情木讷，好像除了这个动作她不知道怎么做出其他反应。
歌蕾蒂娅蹲下身，把手放在女孩的胸口。
她的血液还在缓缓流动输送着氧气，只是很慢很慢，照这个速度下去，她很快会因为各个器官缺氧致死。
歌蕾蒂娅沉默着，像操控海流那样动用自己的能力催动那些在血管里爬动的血液，将它们送往身体各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细致地操控液体了，都是捏着海流肆意席卷撕裂，以破坏为目的击碎所有目标。歌蕾蒂娅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件事为了什么，挽救一个生命？
是么？她好像在无形之间又掷下了一颗骰子。
掌心下已经微弱到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再次换回了活力，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创造了一个生命，与夺走生命的感觉截然不同，它很细腻平静，缓缓流动着，像一条又一条在伊比利亚的岛屿上见过的小溪，潺潺在身体里流动。
女孩的胸口开始有了起伏，蹲在歌蕾蒂娅对面的女人眼里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开始变化。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目光死灰复燃。
“咳咳咳……”
歌蕾蒂娅收回自己的手，她的身体已经可以自己循环血液了。
“……妈妈？”
女人扑上去抱住半坐起来的女孩，将她搂在怀里呼唤她的名字反复确认她的生命。
歌蕾蒂娅站起身让出空间，静默地观看着这场母女之间的温情戏码。
她不知道这是何种感觉，她不曾有过这样的体会。她的生母不会这样拥抱她，不会用带着单纯而热烈的母爱拥抱她。
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连一个完整的词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呜咽。相比之下那女孩要冷静很多，她只是轻轻抱着自己的母亲，用手抚摸怀里人杂乱的头发，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替她顺气。
终于等到她哭到大脑缺氧睡过去，女孩才堪堪扶起她。歌蕾蒂娅上前单手拎起哭累了睡过去的女人，对女孩说：“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
“啊，谢谢！请跟我来。”
女孩颇有礼貌地向歌蕾蒂娅鞠躬，她起身之后再一次弯下身，比刚刚那一下腰弯得更深，随后她抬起头，两只褐色的眼睛看向歌蕾蒂娅，目光里满是诚挚：“万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歌蕾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自己，也是这般稚嫩。
“你怎么知道是我而不是你的母亲？”
“我感觉到您为我做的事了。”
“是么？真聪明。”
歌蕾蒂娅跟着女孩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她不知道这个小东西为什么这么开心，死而后生的她怎么忘得掉那种濒死的恐惧？这是很多成年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歌蕾蒂娅看着女孩在她跟前蹦蹦跳跳，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以前……那个女人也是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么？歌蕾蒂娅走着，跟着那女孩趟过一条溪流，将她的母亲放在山洞里铺垫着碎布的石块上。
“那些东西什么时候回来？”
歌蕾蒂娅靠在穴壁上看着女孩为她的母亲盖上全是补丁的毯子发问。
女孩做完手上的事，抬头看着歌蕾蒂娅：“请您跟我来。”
女孩领着她走出山洞，绕道从旁边的小道向上攀，带着歌蕾蒂娅一路走到面朝大海的岩石上。
暗沉沉的海面摇曳着，冷冽的海风从远处吹来，一切都不必再多说，那些东西上岸的痕迹，它们拖沓着肉躯从海潮里涌上来的痕迹歌蕾蒂娅一目了然。
“它们三天就会回来一次，总是在傍晚。”
“现在是第几天？”
“第三天。”
歌蕾蒂娅盯着那些痕迹沉默不语。
“它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上岸，然后侵占我们的家……”
歌蕾蒂娅知道，它们会吃掉不懂得隐藏痕迹的人，然后去为母体觅食，每个群体的觅食的时间不同。
这一次算歌蕾蒂娅走运，没撞上它们踞巢。不……应该说是，算它们走运。
但它们的好运也快到头了。
“恩人，您从哪里来？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来了，听妈妈说她以前还见过别人开着大船在这里停靠......”
“从海上来。”
歌蕾蒂娅盯着海面，天空越来越暗了。
“这里其他人呢？”
女孩指了指那些隐藏起来的山洞：“大家这段时间都会躲起来，夜里听见那些东西发出奇怪的声音......”
女孩说着，突然话音一转：“恩人，您会是摩西吗？”
摩西......
歌蕾蒂娅怔住了。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她不信神，也不相信自己会成为上帝的骰子，替他降下苦难，又带领着众人走出苦难的埃及。
但她确确实实为自己掷出了最糟糕的东西，一场又一场更深重的苦难。
“世上本无摩西。”
歌蕾蒂娅笑了，随后又接着说：“只是因为世人需要，所以他才从水中来。”
云层后的太阳渐渐隐没埋入黑暗中，光线越来越暗。
“恩人，我们回去吧......”
海风越来越冷，吹得越来越急。
女孩缩了缩脖子用双手环住自己的身体。
“你回去吧。”
歌蕾蒂娅望着海面，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好像海面有她正在归来的友人，一点一点更靠近她，让她下一秒就会欣喜若狂。
可她只是笑，什么也没做。
她在等待它们，她探知到了它们毫不隐藏的动向。它们闻到了母体释放的气味，知晓了自己守护的东西已经被破坏；正因此格外恼怒。
“恩人？”
“小家伙，你读过《出埃及记》对么？”
“啊？这是什么？我只听他们说过摩西分海......”
歌蕾蒂娅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原来有时候无知也可以让她觉得并不讨厌。
只是那个女人很讨厌无知的歌蕾蒂娅罢了。
所以她总是教歌蕾蒂娅很多东西。
“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啊......恩人那很危险！”
歌蕾蒂娅纵身跃下岩石堆积成的悬崖，在空中双手持长槊朝正在涌来的海浪一挑，那正在涌来的海水顷刻间倒转，朝反向扑回去带着呼啸声。
潜伏在水底下的生物终于意识到潜行的计划败露，纷纷探出水面目的明确地朝歌蕾蒂娅涌过来。
原本被海风吹得直哆嗦的女孩看到这个场面全然忘记了寒冷侵占身体的滋味，她的手紧握着，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海面上的歌蕾蒂娅泽有一种找回自我的感觉。她是执政官，是深海猎人的二队长。她要做很多选择，然后承受这些选择背后的未知带来的一切。
那些东西更愤怒了，它们闻见歌蕾蒂娅的槊刃上沾染了母体的气味，闻见了歌蕾蒂娅身上散发的猎人的气息。
歌蕾蒂娅伸手以它们为中心用海水制造出涡流，像摇骰子一般将它们困在其中翻滚碰撞，海流的流速越来越快，歌蕾蒂娅握手成拳，接着高速旋转的涡流将它们撕碎。
还没结束。
碎漩停下的刹那，歌蕾蒂娅斜持长槊劈开海面，嘲弄地看着隐藏在海面下的丑陋生物。
它的体型跟母体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没有那么臃肿。它的身体很灵活，几乎是在暴露的刹那便缩了回去从水里现身。
岩石上的女孩没见过这种场面，她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即便高大如歌蕾蒂娅，在那怪物跟前也不过像一根木棍。
歌蕾蒂娅握紧手中的槊。
“你认为自己会掷出几点呢？”
那张桌子的对面坐着左手撑着脑袋的女人。她难得闲得无聊，于是把正泡在书房里的女儿喊过来，陪自己投掷这些六个面的正方体。
歌蕾蒂娅摇头，她看见母亲把手里的骰子扔进盅里转了好多个圈。
“我也不知道。”
她说着，骰子明明已经停止转动可她的眼睛却看向歌蕾蒂娅，脸上笑意正浓。
歌蕾蒂娅想着想着也笑了，她的母亲真是从来都不说实话，她明明是知道的。
长槊被歌蕾蒂娅刺进那怪物的连接处，撬开它的肉。
“极好的猎物。”
它的力量和敏捷的反应让歌蕾蒂娅的心情愉悦到开始哼歌，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可以让她释放力量的猎物了。
很坚韧的防护，那些肉组织再生很快。但歌蕾蒂娅决定掷出长槊的那一刻，它的未来便不再是未知。
“冷静，歌蕾蒂娅，冷静。”
我知道你太久没有遇上这样的猎物，但你现在手里并非只是握着长槊，你还握着那孩子的命运，你身后还有许多生灵。
一如你曾经并非只是执政官，你身后还有你的队员。
歌蕾蒂娅劝诫自己冷静，善用头脑而非滥用自己的力量。倘若她放开手脚全力以赴，这里半座岛恐怕都要沉入海底。
这不能够。
歌蕾蒂娅挥槊斩断迎面而来的肢体将它斩断，侧身躲开另一边的攻击。它很敏捷，也比其他东西要聪明。可歌蕾蒂娅这两项都远远超过它，只是体型不如它。
但块头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歌蕾蒂娅连着切开它身上好几处地方也没能发现能够直接让对方瘫痪的中枢，看来这些家伙又聪明了不少。
只是，没脑子的东西还是不配进化出脑子。
那怪物愤怒地嘶吼着，利爪和肢体并用对着歌蕾蒂娅又扑又抓。歌蕾蒂娅敏捷地跳上它的后背，站在它凸起的硬块上，举起长槊对着它没被硬块覆盖的脊背连接处狠狠地刺入，双手握住槊身转动，剜下其中一块肉露出脊骨，抽出槊刃再一次对准脊骨连接处刺入，向上撬动，那块骨头就这么可怜地被歌蕾蒂娅用长槊挑了出来。
“吼——”
海水连带着海风一起在吼声中震动，这声音吵得歌蕾蒂娅心烦。
没能直接刺断它的整条脊背，这下也够它痛的。
也许是知道自己没有可能杀死歌蕾蒂娅，那东西竟然直接一个俯身潜进海里想要逃跑。
“呵呵......”
歌蕾蒂娅觉得好笑，这就想走了吗？
槊刃浸入海面，歌蕾蒂娅将自己的力量注入长槊之中，以自己为点做直线将海面挑开。
海水以歌蕾蒂娅的动作为对称轴朝两边分开，暴露出一条大道。不只是一条道，连带那海水分离的地方都被划出一道海沟。
不得不说那只海嗣的身躯着实很坚韧，即便是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也只是多了一道划痕。
“为别人带来了那么多苦难，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么？”
歌蕾蒂娅在海水回流之前踏在那怪物后背，双手握住长槊刺入那怪物的后颈。疼痛迫使它不再逃避，转身面对着歌蕾蒂娅。
两边的海水回流，像是合上的手掌将它和歌蕾蒂娅拍合在其中。
歌蕾蒂娅再一次握紧了槊，她即将再一次为她的猎物掷下骰子。
再生器官......在这里么？
歌蕾蒂娅踏上翻滚而起的浪花，正面迎上那怪物，槊尖对准它的咽喉刺入。
痛苦很快就通过它剧烈地挣扎表现出来，歌蕾蒂娅抽出长槊避开它的利爪，找准连接处将那对看起来吓人的利爪削成肉泥。
“到此为止了，猎物先生。”
血液混着海水的恶臭味开始弥漫，歌蕾蒂娅不喜欢这味道，她的耐心耗尽了。
“感谢你让我找回了这种感觉。”
挥洒力量，掌握自己生命的感觉。
长槊毫不留情地再一次刺入咽喉部狠狠一旋，里面的器官被搅烂，歌蕾蒂娅用长槊划开它的身躯，海流伴随着长槊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将那原本庞大的生物分解。
歌蕾蒂娅看着脚下腥红的海水，脸上浮现出难以描述的笑：“欢迎回家。”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海重新平静下来。到了明天阳光再次落在海面上的时候，这里还会和从前一样。只是海面下那条深邃的沟壑会证明今天发生的事。
不......还有目睹了一切的女孩。
“恩人......您其实就是摩西对吧！”
歌蕾蒂娅笑了笑：“只是个找不到家的人。”
也许在下一个繁殖季，那些怪物还会卷土重来。
那个时候歌蕾蒂娅并不会在这里。
谁也不知道这场苦难是否已经结束，这些岛民是否已经走出痛苦的埃及。
“那，恩人。你家在哪啊？”
歌蕾蒂娅看着海面，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远在天边。”
“呃......”
真是好高深的话，不愧是恩人。
“恩人，那您的家人不会担心您吗？”
歌蕾蒂娅的脑海里闪过一些身影，她们养育她，给予她支持。
还有一个人，生下了她，给予她苦难。
“我也很想回去见她。”
明月不知何时高悬于夜空，歌蕾蒂娅曾在无数个夜里与它同行。
歌蕾蒂娅坐在清辉之下思考着自己的事，好像如获新生。几十年前的今天，她的生母正在为将她带到这个世上而受难。
但歌蕾蒂娅从来没能好好跟她说上一句话。她总是给歌蕾蒂娅带来很危险的感觉，明明都没有触碰到歌蕾蒂娅的皮肤，却让歌蕾蒂娅觉得身处桎梏。
歌蕾蒂娅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受不了海风就回去吧，夜里很冷。”
歌蕾蒂娅头也不回地望着大海，声音像是从风里飘来一般。
“恩人那你......”
“你母亲会担心。”
女孩知道劝不动她，这个人冷漠得像是不问世事的神明。她只好点点头离开。
歌蕾蒂娅抱着长槊在山岩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升起，她才起身去迎接下一场苦难。
做回自己有什么用呢？歌蕾蒂娅。你连你的猎人都救不回来，鲨鱼也变成了那个样子，被两种绝症折磨。
而你自己也将变成浑身布满鳞片的丑陋怪物。
歌蕾蒂娅用长槊打散海水倒映出的自己，她已经对自己说过很多这种话了，从一开始的自嘲到后来的自我辱骂，她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是多么弱小，面对这一切突如其来的苦难简直是束手无策。
歌蕾蒂娅意识到这些海嗣血肉根植在身体里会蚕食自己的意志，她选择去海上忙碌，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清除杂碎和叛徒。只有做自己才能找回自己。
也许是一个人漂泊太久，歌蕾蒂娅有时甚至会陷入迷茫，过去的记忆时常会浮现在眼前或是化作梦境纠缠。
她梦见图拉，梦见跟她一起并肩作战的鲨鱼，还梦见那个丑陋的自己。
此后歌蕾蒂娅再也没陷入过沉眠，在陷入深度睡眠之前，她那身为军人的意志会强迫她醒过来，避免陷入梦境。
可她逃避不了那梦境有时会如蜃景呈现在眼前，另一个自己手持与她一模一样的长槊，就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
歌蕾蒂娅知道它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是海嗣的血肉为自己捏造的臆想。
烈日之下，歌蕾蒂娅跟另一个自己站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对视，这真是再诡异不过的事情。
“好久不见。”
歌蕾蒂娅看着它脸上的鳞片翕动着，像是在呼吸的鱼鳃，一张一合。
“我并不想见到你。”
“你知道的，歌蕾蒂娅，你在哪我就在哪。你的长槊可以震碎能让你看见我的镜面反射物，但只要你面朝大海，你就一定能看见我。”
歌蕾蒂娅下意识握紧了长槊，她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人，也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未知。那些变数太多太多，但现在她看到的幻觉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了她，她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可是那又如何？最后变成什么样歌蕾蒂娅都不在意，她有身为队长兼执政官的职责，在阿戈尔人眼里，责任和荣耀总归要高于生命。
“既然这样，那就来领死吧。”
那张恶心的脸摆出了一个笑容，那模样让歌蕾蒂娅想要立即将它斩裂。
“你杀不死我。”
那怪物同样提起长槊，它和歌蕾蒂娅之间似乎真的分不清楚谁更胜一筹。
但歌蕾蒂娅不这么认为，她一生都在征战，这个家伙不过是凭空捏造的假象罢了。
“可笑，这让我斩不断的大海到底给了你多少勇气？”
歌蕾蒂娅不做丝毫等待，长槊径直朝前劈砍而去。槊刃挑起的浪花如锋利的刀刃跟随着歌蕾蒂娅的动作一同朝前飞去，像是要将对方生生斩开。
“不，歌蕾蒂娅。你不应当问这些死寂的海水给了我多少勇气，而是应当思考你被它吞噬了多少勇气。”
歌蕾蒂娅对此嗤之以鼻，她的内心不曾动摇，她所前进的每一步依然是朝着她崇高的理想，依然是秉持着满腔炙热的忠诚。
“歌蕾蒂娅”举槊接下她的劈砍，将那双猩红的眸靠近歌蕾蒂娅与她对视：“你真的能杀死我么？”
它熟悉歌蕾蒂娅的一切，好像自歌蕾蒂娅出生以来它就存在似的，熟悉她使槊的习惯，熟悉她的闪躲，甚至熟悉到知道如何打乱她吐息的节奏。
“你看，你做不到。”
但它的长槊也碰不到歌蕾蒂娅分毫。
“你想想这一切，歌蕾蒂娅。真的值得的吗？你挚爱的阿戈尔有联系过你吗？”
“你就要为了它变成我这幅模样......”
歌蕾蒂娅将长槊对准它吵闹的咽喉刺去，没刺中但打断了它喋喋不休的废话。
这下歌蕾蒂娅更认准它是被臆造出来的残次品了，自己哪有这么多废话？
“你终究会变成我这幅模样，歌蕾蒂娅。变成整张脸爬满鳞片，再也听不到歌声只能发出哀嚎怪叫的模样，变成我。”
“歌蕾蒂娅”躲开突刺，用槊身击打歌蕾蒂娅的腰部却被挡住，论用槊，歌蕾蒂娅绝对不会输给这个残次品。
“偷窃了我的模样却说我会变成你？好一个偷梁换柱。”
歌蕾蒂娅不屑地笑着，她并不感到心烦，更没有感到恐惧。
真正能让她尽兴的猎物，也许就在眼前。
再强大的海嗣不过都是脑子作一团透明胶状物的烂肉罢了，但眼前这个真实到歌蕾蒂娅都惊叹的假象，着实是个劲敌。
只不过它比它口中那一套说辞要更让歌蕾蒂娅感兴趣就是了。
“歌蕾蒂娅，你还不明白吗？接受我就是接受你自己，接受你的未来。”
两支长槊在海面上掀起一朵又一朵浪花，又在浪花里铿锵碰撞，彼此振动争鸣。
“我不认为未来的我会是油腔滑调的废物。”
歌蕾蒂娅掌稳手中的长槊，耐心地进攻、接招。一点一点寻找它的破绽。尽管对方就像自己的镜像。
歌蕾蒂娅的长槊仍在她自己手中，她愿意信任她最忠实的伙伴，而眼前不过是个虚假的造物。
即便她会变成这副模样又如何？如果连这样一个假象都掌控不住，她遑论掌控更加桀骜的自己。
歌蕾蒂娅用突刺把对方逼得节节后退，很显然，歌蕾蒂娅已经找到了逼退它的方法。
“你知道么，猎人往往不会赤手空拳，她会为她的猎物准备致命的陷阱。”
歌蕾蒂娅将它逼进自己制造的漩涡之中，在它的脚跟踩下的瞬间加速涡流的旋转将它困在其中。
涡流中心是浑然天成的牢笼，只要它稍微动一下，高速旋转的漩涡就会撕碎它。
那张吵闹的嘴闭上了，只剩阴鸷的眼神紧紧盯着歌蕾蒂娅。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我‘做不到’的事。”
歌蕾蒂娅双手握住槊身，在眼前高举，像是要为罪无可赦的囚徒行刑。
笑意再次浮现在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它的语气与歌蕾蒂娅更贴切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歌蕾蒂娅并不接腔，将长槊刺入她最讨厌的那副咽喉，狠狠旋转长槊。
“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你，我会是歌蕾蒂娅，至死。”
至你我一同灭亡。
那张痛苦狰狞的脸最终被碎漩撕碎，海水平静之时依旧澄澈，不见任何猩红。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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