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恰坐在奎恩大厦顶层，望向远处低矮的楼群。她不喜欢这么高的地方，蛇除了在树上捕猎就不会离地面太远，除非是已经被雄鹰猎食。这让她隐藏在衣服下的鳞片感到悚然，每一片都变得像是鳞甲，有些硌得慌。
明明是夏天，娜恰在伊琳娜冷气开得过头的办公室里犯困，类蛇的身体在这样的环境里从生理上瓦解她难得的戒备，而开门声在她睡着的前一刻敲醒了她。
她本来不在意奎恩横插一脚的收购行为，只要能感受到别人身上自己制造的快乐，老板是谁娜恰都没所谓，就算新老板是熟成了焦炭的故人，她最在意的也还是四季除冬眠外都能演出的生活罢了。
以前从来没这么多规矩，可现在还得去跟老板打交道，为此还必须推迟她原本安排在今天夜里的一场公演。
该说什么？用她的同事们常常抱怨的话来说，这可能就是资本的力量吧。
虽说伊琳娜是她的顶头上司，但她已经困到就要砸地上的脑袋想不出什么阿谀奉承的话，人家说什么她照做就是了，就像经纪人说的：“千万别得罪。”
“你要是困了就去沙发上睡。”
她还挺大方。娜恰毫不客气地说了声谢谢，蔫蔫地挪到那张看起来质感比她在片场睡的床软得多的沙发上躺着开始打盹，把伊琳娜推迟她公演的那回事也暂时扔出脑袋。
反正以前的伊琳娜也这样，对她爱搭不理的。现在爱搭不理也很正常。
但娜恰睡醒以后又觉得不对，她不是爱搭不理吗？那为什么特意把自己招过来却还推迟她的演出？
于是她在被自己睡凹下去的沙发上腾地起身，看着伊琳娜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也不打算抬头跟她说话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说好久不见？可能并不是那么想见。那不想见又找她过来……
娜恰的小脑瓜第二次在一天之内思考了这么多还这么复杂的问题。虽然答案只要问问她的旧主，噢不，是老板就知道了，但她还记得伊琳娜不喜欢她在需要思考工作和学习的时候打扰。
好吧，那惹不起还等不起咯，蛇在捕猎时也很擅长等待嘛。
所以当红女明星坐在奎恩总裁办公室的沙发上干瞪着等这个工作狂翻她的文件一翻就是五个小时。
这简直是虐待。
娜恰终于坐不住了，抓住总裁合上手里文件夹的空档提了个简陋得有些可怜的要求：“我饿了。”
伊琳娜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温不火地问：“想吃什么？”
西冷牛排和大闸蟹还有爆龙虾等等在小蛇脑海里转了一圈，最后娜恰吐出口的还是只有一个字：“肉。”
伊琳娜本想嘲笑她还和以前一样，但看了一眼那对闪着期待的蛇瞳也和从前一样只说了个：“好。”
真是单调到让人厌倦的重逢。
事实上这顿饭比从前在费沙城坎贝尔家的大宅里吃得要好的多，娜恰刚被坎贝尔家主带回来的时候只能在昏暗的房间里等待被喂食。那个房间大得寂静，笼子却仅仅有一平米而已。偶然的一次机会让伊琳娜遇见了她，只不过被罚关小黑屋的女孩跟囚于昏暗牢笼的蛇女说了谎，称自己是因为捉迷藏才躲在这里。
彼时娜恰并不怀疑伊琳娜的话，也跟着她压低声音问：“那是什么？”
小小的伊琳娜想，这个瘦弱的女孩儿确实很奇怪，怎么会有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捉迷藏。
光亮从毛玻璃外渗进来，伊琳娜看清了这个瘦得几乎皮包骨的女孩，还有她腿上连着墙角的锁链以及脏兮兮的饭碗。
那也是伊琳娜第一次清晰地看见活生生的人沦为交易品的可怖，也终于决定燃烧沦为棋子的不甘。
只不过娜恰并不明白那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她撑着脑袋在曾经为她从餐桌上偷下食物为此还挨了不少顿打的人面前毫无顾忌地翻着菜单，优越的表演天赋让她翻菜单都翻出了伊琳娜阅览文件的感觉。
能在奎恩集团总裁面前如此悠闲还倒欠心眼的人除了娜恰恐怕放眼整个狄斯城找不出第二个。然而对娜恰来说她还只是第一次和奎恩的总裁见面，这个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还是和伊琳娜更贴切一点。
这么一来只要伊琳娜没什么表示就代表她可以继续，而且现在也不是工作和学习的时间。就是那对异色眼眸总看着她让她觉得不自在。倒不是说娜恰抗拒别人的目光，这些年来的表演每一场台下投来的都是比镁光灯更灼热的目光，作为当红演员的娜恰早就习惯了。
虽然伊琳娜的目光从来都是如此，却让她怎么也不习惯。那对眸子一边是冷淡的湖蓝色，另一边却是春日红樱般的暖色，漂亮得像是打磨精致的红蓝玉髓，却总是透露着一股永远无法被娜恰带来的快乐所感染的寒光。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当年伊琳娜不顾一切离开了费沙城才没有选择带上她吧......怎么又想起这个问题了，当初逃出来的时候不是决定好了不再思考这个问题的嘛。
娜恰跟站在一旁的服务生选了一份她自己从来没吃过的东西便把菜单放下了，至于选的是什么她自己也没看清楚。毕竟凭借蛇的感官和人类的预感，她并不认为这顿饭能有多么美味，只希望不要如同嚼蜡才好。因为应付伊琳娜还是很需要能量的，思考可是一件很累蛇的事情。
另一边的总裁从始至终都没有碰放在手边的菜单，只是说了一句：“跟她一样。”
娜恰不禁捏了一把汗，刚刚点的是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服务生问了什么也随便糊弄了一下就过去了。不过坎贝尔家的菜几乎就没怎么重样，估计总裁大人也没那么挑的，顶多都吃腻了。
伊琳娜的话音落下后整个空间就只剩下她和娜恰，还有乐手在墙的另一边演奏低缓的管弦乐。
这个气氛让娜恰一点都不适应，只好开口问：“所以找我来有什么事呢？董事长阁下。”
伊琳娜本来已经从她脸上挪开的视线又转了回来，声音倒是还听得出几分混迹商场特有的热度：“你确定要这个时候跟我谈工作么？”
“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谈工作。”
谁会喜欢上班啊。
但是娜恰看了一眼伊琳娜那个几乎藏不住的笑又改口：“那也可以不当工作说嘛。”话是这么说，但娜恰还是挺心虚的。要是奎恩的大老板偏要刁难她，那这顿饭还能不能愉快吃完那还真不好说。娜恰倒是无所谓，只当节食了。但要是把伊琳娜给惹了，这天蝎座的女人不知道会推掉她多少场演出。
虽然娜恰没见过伊琳娜会有这么小气的时候，但从伊琳娜通知说要见她以后，公司从上到下都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格外留心一点不要再那么随性。娜恰伸了个懒腰应下了也没放在心上，他们不够了解这个人，如果只是为了收入而来就不会要求单独见她。可娜恰也不敢说自己足够了解奎恩的领导者，让她感觉到拘束得不分新故只有伊琳娜一个。
就如今而言如果可以选择，娜恰是一万个不想和她见面。不仅是因为从前的事，还有如今这双看上去都让她觉得脑子累的眼睛。
伊琳娜并不快乐，娜恰曾经穷尽各种方法试图感染她，却没有任何作用。即便伊琳娜的情绪在短时间内有所变化，也会随着时间逐渐冷却。娜恰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她发现所有选项中的最优解，就是不要去干扰伊琳娜。
她的欲望太强烈，不是娜恰可以轻易改变的。
但有时候会格外坦诚，因为伊琳娜真的会直接说出来：“没什么，只是保证你的演出一定会推迟到明天晚上。”
娜恰对此无话可说，被迫失信于粉丝让她心里生出了些许烦躁。只不过她的表情管理依然在线，还不会皱眉给老板看。
这顿饭确实吃得不愉快，娜恰自己好不容易磨完了一抬头发现对面那人的速度也跟她差不多。本来以为这场重逢会在两人出了旋转玻璃门的时候就结束，但从伊琳娜示意她上车起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妙。
没有人问娜恰要去哪里，车只是平稳地在柏油路上行驶着，一点一点走完既定的轨迹。娜恰望着窗外蒙了小雨的狄斯城夜景，伊琳娜坐在另一边翻阅助理递的东西。
不要去干扰她。
娜恰依然遵守着许久以前的规则，就目前看来伊琳娜也还受用着，或许接下来需要相处的时间不会太难受。
自下车起娜恰就默默地跟着，她不知道伊琳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不用多问也能明白，肯定和自己的能力有关。需要精密到伊琳娜本人亲自监控减少变量的，想必不会是什么轻松的活。
伊琳娜对这条小蛇还是这么乖感到有些诧异，但也仅仅表现在抬起头看了一眼，对娜恰远远坐在自己对面不甚满意。娜恰才不管她满不满意，她记着不要再像以前一样随性就很不错了，不给大老板添麻烦那还得算在她念旧情的功劳上。
“你明晚的演出安排在奎恩的游轮上，舞台很大，只属于你一个人。”
原来伊琳娜刚刚是在忙着安排她的演出。不过这不应该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吗？娜恰坐在对面歪了歪脑袋问：“就为了这点事，需要把我捆在你身边像还没驯服的新宠物一样吗？”
娜恰的语气一如既往慵懒轻挑，伊琳娜也一样保持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你本来就是私自逃离我的小蛇。”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责怪她？娜恰不明白，明明当初被遗弃在费沙城的是自己。莫不是这人看了自己上一部演的苦情戏码？被渣男遗弃的蛇女确实很可怜，一片真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不过娜恰觉得自己顶多是和伊琳娜有缘无份罢了。
“所以你要一直盯着我到明天晚上？”
“我会看着你，直到你交付我想要的东西。”
哦，原来还是有求于我。娜恰把身子往身后松软的沙发靠垫上倚，半瘫着跟伊琳娜搭话，一改刚才的忐忑模样：“你想要什么？”
“他们的梦境，你替我在梦境中种植他们所期望的，与奎恩一并前进的未来。”
诱骗他们品尝妙梦制造的泡影。
娜恰心不在焉地听着，把玩刚刚拿起的一缕发尾，好半天才问：“我为你做这些，你会快乐吗？”
伊琳娜盯着她藏在背光阴影里细长的蛇瞳，绕开了这个问题：“这笔交易，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东西。”
一听这话娜恰可就来劲了，坐直身子笑道：“真的吗？”
“千真万确。”
伊琳娜低下头继续去看手里的东西，心想娜恰还是和提前一样好哄。娜恰站起身绕着沙发侧边走到她刚刚坐的那张沙发后背，而后将双手手肘撑在沙发背上，十指交叉搭在人中前，声音被遮挡住了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要你快乐。”
伊琳娜还在操作电子屏幕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后又听见娜恰说：“还有......你答应我不可以再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暂停或推迟我的演出。”
伊琳娜对这些简单的要求感到莫名熟悉，但想到对方是娜恰，这些东西又合理了起来。
“成交。”
“这事得签合同吧？董事长。白纸黑字才有保障啊。”
伊琳娜正准备点开股票的手停住了，将平板收了起来：“现在给你起草打印。”
娜恰突然觉得这一趟不亏，毕竟还哄得一次奎恩的大BOSS亲自给她起草一份合同还亲手打印。
虽然那区区白纸黑字，框不了任何情意，兑不了什么承诺。
但娜恰只是那么想着，或许看一直像个大人一样成熟的伊琳娜幼稚一回能让她也开心一点吧。
于是她就这么跟着回到了伊琳娜的桌案边，一如当初伊琳娜牵着她的手将她从黑暗的囚笼里带出来。从那以后娜恰就养成了一个习惯，盘在书桌旁望着伊琳娜看书。
只可惜那张书桌被费沙城易主之争的烈火焚毁，和伊琳娜从前的空口白话一样不见了踪影。
就着娜恰发呆的这一小会功夫，习惯了高效的奎恩董事长已经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的敲了好几行她们所谓的合同。娜恰对她脑子转这么快感到神奇，压不住好奇心的小脑袋往伊琳娜身边探，凑过去看屏幕上的字。
娜恰的头发带了些卷曲，碰到手臂上的时候痒痒的。而且她那颗天青色的脑袋看起来手感似乎很不错。但伊琳娜和娜恰表演天赋一样优越的工作能力要求她先完成眼下的事情，于是二十分钟之内一份几乎找不出纰漏的合同就从打印机里吐了出来。
伊琳娜从桌面上的笔筒里抽出签字笔在还散着热的纸张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递给娜恰，看着她龙飞凤舞的签上那个经常出现在荧幕上的名字。
从她们的谈话到签字结束，整个过程也就一节课的时间。
虽说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但对习惯了面对劲敌的伊琳娜而言，这简单得像幻觉。等娜恰签完字抬头望了她好几秒，她才想起来她们根本就不是敌人。
“好了，那我的房间在哪？”
娜恰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也不管上面具体写了什么东西。伊琳娜起身领着娜恰上了楼将她带到其中一个房间门口，拉开门娜恰就被这个房间里独有的浓烈气息熏得皱了眉，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是伊琳娜的气味，遍布着她生活的轨迹，是谁的房间娜恰都不用想。
“弄错了吧？”
“我会看着你，直到你交付我想要的东西。在这段时间里你都不能离开我的视线，那张纸上写得很清楚，而你签了字。”
这就是为什么跟伊琳娜待在一起很累且很费脑子。娜恰挑了挑眉，对这场漫无休止的折磨表示隐忍。
“那可真是辛苦了。”
娜恰对伊琳娜做足了功课的努力发自内心感到佩服，感觉她任性一点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就算想要跑路也根本没有机会嘛。白纸黑字写着，娜恰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但还没走两步就闻到一丝不和谐的气味。
这不属于伊琳娜的气味在那张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大床上还留有很多。娜恰站了一会偏过脑袋看着身后的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怎么了？”
狩猎到信息的本能让小蛇没来由地觉得兴奋，像是森林里捕猎的蛇嗅到了小鼠的味道。她看着伊琳娜不明就里的脸眨了眨眼睛：“嘶，你的新宠物......也藏在这里吗？”
天资聪颖的奎恩董事长果然一点就通，只不过脸色变得有些不愉快。娜恰才不怕她，两只竖瞳饶有兴致地和伊琳娜的异瞳对视着，仿佛在嘲笑算无遗策的商业帝王轻视了蛇的嗅觉。
“换个房间。”
该说不愧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家伙吗？对伊琳娜面无表情拉着自己就要走的行为娜恰差点没憋住笑，最后还是拉着那只手的手腕笑道：“没关系，我没有那么严重的个人洁癖。”
伊琳娜的脸色依旧没有缓和，就和以前她的哥哥们嘲笑她每天跟蛇女混迹在一起一样。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小朋友虽然不开心却依旧会牵着娜恰的手一声不吭地离开。
“别不高兴嘛，我又不是你家的封建家长。”
娜恰说笑着坐到床边仰头看着伊琳娜，不是很懂她到底为什么突然这么不高兴。如果是要面子的话，那她从此绝口不提就好了嘛。
然而对伊琳娜来说，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这小蛇看起来这么高兴。
人是复杂多样的，可即便如此，自己对她不辞而别之后销声匿迹都会感到愤怒——那么娜恰呢？宠物都会因为主人食言而悲伤啜泣，她对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如此淡漠吗？
坐了好一会儿娜恰见她没有反应才戳了戳她的手臂：“我想洗澡。”
“柜子里有换洗的衣服，新的。”
“好嘞。”
娜恰欢喜地起身去柜子里挑了一套睡衣，又轻快地溜进浴室里对着总裁的大浴缸两眼放光。这对蛇而言简直不要太幸福。拧了开关调好水温后，娜恰把能这间浴室里能搜罗到的洗浴用品挨个试了一遍，把满意的放在架子上，然后钻进水里开始泡澡。
或许这就是今晚最放松的时候了，果然还是得跟伊琳娜保持距离。
事实上洗完澡出了浴室也没有什么让她烦扰的事情发生，伊琳娜的作息还和以前一样，规律得像是酷刑。而娜恰对那张床的舒适度最为满意，甚至超越了浴缸。躺上去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伊琳娜正坐在她身边翻平板，见她醒了就问：“饿么？”
娜恰望着她好看的侧脸愣神，发现这家伙的样貌和少年时比起来其实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身体长高了，脸部的线条在青涩的基础上长开了，又添了些成人的妩媚。
离演出开始的时间还有十几个小时，娜恰吃完早餐就在伊琳娜的豪宅里闲逛消食，逛完了就溜进书房里看总裁怎么工作。
这颗毛茸茸的脑袋老在眼前晃，伊琳娜没忍住伸手抚上娜恰的发顶，顺着头发抚摸。娜恰倒是乖乖的，也不动只是任由她摸。
“晚上我会努力的。”
这一句话有点突兀，好半响伊琳娜才点头轻声说：“我很期待。”
虽然幻影娱乐曾经也跟奎恩集团有过商演合作，但见到奎恩集团的游轮，娜恰还是不免有些兴奋。巨大的吊顶在暖黄色的灯光映衬中闪闪发光，红色绒的地毯光脚踩上去毛绒绒的，所有装饰的中心点则是娜恰的舞台。
“他们的快乐真简单，还没走进去我就要被他们的情绪淹没了。”
宾客们被集中在船舱里，而娜恰说想要在演出前吹吹海风，伊琳娜也跟了出来。
“欲望熏心罢了。”
伊琳娜背对着游轮前进的方向仰望最高点，任由海风吹拂后背。
“那么主宰他们的欲望，你就会快乐了，对吧？”
娜恰仰着头迎面享受海风，她想要记住此刻的凉爽，希望它一直吹进心里。
而身边的人一直沉默着，直到临近演出的时间。娜恰起身去完成自己答应她的事，将伊琳娜被海风吹走的话抛在脑后：“或许会离快乐更近一些。”
娜恰在灯光再次亮起时登台，伊琳娜则落座在最高的位置，舞台正对面的上方。娜恰在灯光下起舞的身影让她想起在费沙城时，自己私底下找人教她跳舞时的日子。那些她曾经一个人看的动作，独自在暗夜里占有的温润躯体，此刻正被上百人观赏着，被数不清的欲望用目光亵渎着。
那些托住娜恰身体的缎带就如同欲望的手，揽住她的腰身，轻抚她的后背。
伊琳娜看不见娜恰的眼睛，它们被黑布蒙上了。直到这个表演落幕，自缚双手的小蛇才跪在舞台中央，用魔术脱掉眼罩，无所顾忌地仰望。
那双竖瞳毫无保留地仰视着伊琳娜所在的位置，像是谄媚，又像是祈求，亦或是向她的君王献上臣服。
台下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只持续了半分钟，偌大的宴会厅都陷入了幻梦般的沉寂，所有人都陷入了娜恰编织的梦网。
而这座宫殿的女王依然在她俯瞰全场的王位上交叠双腿坐着，朝台上的蛇女勾了勾手。
娜恰起身将那些缎带连在一起，一头系着舞台另一头抛上最高处的护栏，赤脚踩在还没有她脚掌宽的缎带滑面一步一步如履平地，去往她的旧主身边。
缎带缠在身上耷拉下来，随着娜恰的动作摆动，她快要走到伊琳娜眼前时她的旧主掌心朝上伸出手。娜恰将自己的手放心那熟悉的掌心，被伊琳娜拉进怀里。她们上一次这么亲密是在很久之前的风沙季，费沙城的空气里到处都是沙子，让人窒息。
“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他们的梦境都会被装进你准备好的瓶子里。”
娜恰伸出双手抚摸这张让她曾伤心欲绝的脸，它现在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比娜恰的皮肤更冷。
她的旧主俯首去吻她，却在唇畔将要相贴时听见娜恰说：“我已经努力了，放过我吧，好吗？”
诚恳发问却得不到回答，娜恰只能望着沉默者那双丝毫不打算给予回应的眼睛，希冀从中找出能够证明伊琳娜默认的证据。只可惜那只将她拉进怀里的手依然紧紧握着，另一只揽在腰间的手也顺着背脊向上攀，钻入肩胛处。
费沙人相信蛇鳞可治百病，色泽越是艳丽药效越是强大。而这也是成为蛇女的娜恰被坎贝尔家族狩猎的原因。
肩胛是蛇鳞密集的地方之一，在被伊琳娜带出那一方小小的囚笼之前，她每次长出蛇鳞都需要经受冰冷的镊子和消毒水的双重折磨。而那些家伙的手法很粗鲁，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生生将已经长成型的鳞片扯下，带着根部黏连一起的皮肉装进锡制的托盘里，带去娜恰从未知晓的地方。
而今伊琳娜又在娜恰的身上摸到鳞片缺失的伤口，就其尚还柔软新鲜的痂来看，是不久前的杰作。
“我放你独自待在浴室里不是为了让你有机会伤害自己。”
那双眼睛依然还没有看向自己，但是娜恰已经不敢再去看那双漂亮的眼睛了，嘴上却还是逞强：“我实在是不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脑子里还塞满你。”
伊琳娜听见这话想要发笑，这家伙明明净想着如何躲开，却又不知收敛将心中所想全部坦白。不过她的娜恰确实是这样的，不擅长对她有所隐瞒。
真的不擅长么？
即使分离许多年，心中的疑云仍未消散。伊琳娜松开握住娜恰的那只手，抚上那张企图逃离自己目光的脸庞，将娜恰的视线扳回来和自己对视。她渴求从那对惑人的竖瞳里寻求到答案，却只能从中读出闪躲的意图。
“你从未如此不信任我。”
脱口而出的话让伊琳娜自己也觉得可笑。娜恰从前确实很信任她，白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晚上蜷缩在她怀里沉眠。蛇的感官对气味和温度格外敏感，娜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习惯伊琳娜的气味，以至于此后在有她气味的地方都能感到安心。
可是现在呢？
她的小蛇在她怀里，警惕地昂首，对已经不那么熟悉的气味保持着戒心。
“我从未认识奎恩的董事长。”
或许娜恰只是在逞口舌之快，又或许她真的是在责怪伊琳娜。但无论是什么，这都意味着她们再也回不去从前。
“那伊琳娜呢？”
娜恰无处安放的手终于抬起，若有似无地碰了碰眼前人的脸颊，最后还是偏开视线：“伊琳娜没有回来找我，自幻影娱乐和奎恩签下第一份有关于艺人娜恰的合同开始，我就成了奎恩董事长棋盘上的棋子，而不是伊琳娜身边的蛇女。”
“娜恰。”
威严的女皇终于忍不住皱眉，或许真的是因为分离太久，当初连肌肤相亲的欢爱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娜恰也变得不管不顾了。但这条小蛇越是躲，伊琳娜越是收紧搂在她腰间的手，最后将她禁锢在怀里和自己相贴。
娜恰精灵般的尖耳终于又回到了她的唇畔边，还和以前一样敏感，光是伊琳娜轻声说话时的热流便扑得她不禁轻颤：“表演已经结束了。”
娜恰的上身和伊琳娜贴在一起，伸手环住她曾经贪恋的气味来源，却怎么也不肯再去亲吻怀里人的脖颈。
怀中之蛇起身捧住伊琳娜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长成女人的伊琳娜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她微凉的指尖并没有真正碰触到眼前人的皮肤，只是虚浮着，语气极尽缠绵：“到底是谁的表演欲掩盖了本来面目呢？”
伊琳娜无话可说。重逢后做的第一件事她就利用了娜恰，娜恰不傻，却心甘情愿。情愿为她带来利益，为她奉上快乐，却不愿意沦为她那强烈欲望的附庸：“你放过我吧，普莱西告诉我你抛弃了费沙城的一切就此离开了。我那时不信他的话，明明昨夜还抱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我躲在你的房间里日复一日地等，等到你的气味渐渐淡了，等到恐惧逐渐浓烈。”
娜恰笑着贴在伊琳娜耳边低语，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哭腔毫无疑问被敏锐的奎恩董事长发现了，此刻她也不想管什么丢人还是不丢人了，难得抛却了情绪管理还不如抓住机会好好发泄：“他们对你的咒骂越来越频繁，时常到你的房间里砸东西。反复确认后他们认定你已经遗弃我，普莱西终于觉得我已经失去价值了。”
说着说着娜恰收了收手臂，像是最后告别的拥抱一般，克制着自己想要露出尖牙啃咬的欲望继续说：“伤痕重新出现的时候，恐惧已经被疼痛覆盖。你都能逃离，我为什么不能？伊琳娜，费沙城外的风沙和冰冷的黑夜与灼热的白昼你一定都见过。那你有没有在将要被渴死的时候诱骗毒蛇汲取鲜血？”
伊琳娜沉默着，摸了摸娜恰的脑袋。
她没有做过这种事，沙海里的生存法则伊琳娜早就摸了个透，只要有人她就能攫取那些邪恶的欲望。可娜恰不能，对她而言人类比风沙和毒蛇来得更可怕。伊琳娜能够想像她如何瑟缩在石穴里躲避沙暴，一遍又一遍和毒蛇交流，和它们一并在大漠里蛇行。
而这场凄美壮烈的旅行早已被风沙掩埋。
伊琳娜的脖颈上落了一个浅浅的吻，或许说是唇畔擦过动脉更加贴切。而后那张唇终于说出了她渴求已久的答案：“他们咒骂我把自己当人，普莱西也说我只是被送给你的礼物......可我从来只愿意相信我是被你选择的，是不是很蠢？”
“娜恰从来不蠢。”
娜恰确实是被她选择的。她选择顺应父亲的意思将这对蛇瞳留在身边，甚至毫不犹豫地接受娜恰露骨的情动。那时她自以为这些都是父亲故意设计的。伊琳娜将怀里轻飘飘的小蛇抱起，一路公主抱带进自己的房间。被放上床的时候娜恰就已经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她曾经无比想念这件事重现，到后来只希望这件事再也不要发生。而现在她第三次对着伊琳娜说出那句恳求的话，眼里是抹不去的笑意和蒙上的水雾：“我都可以给你，放过我，好吗？”
身上解开衣服的动作依然还很轻柔，只是每一下都让娜恰感到心悸，让她想起自己在烈日下握在手里的那条毒蛇，尖牙刺穿它的身体时那种强烈的恐惧，以及体内疯狂滋长的，对生存的渴望。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
昔日的少女已经长成成熟妩媚的女人，伊琳娜的身体褪去了青涩，每一根线条都如同出自名家之手，将女性的美勾勒得淋漓尽致。
娜恰不去看，只听伊琳娜一边和她赤裸的身体肌肤相贴一边哄她入睡似的轻声说：“伊甸之蛇诱骗亚当和夏娃吃下禁果，前者失去双羽而后者被逐出伊甸园。如今伊甸之蛇请求亚当和夏娃饶恕，他们被智慧熏染的心和欲望，又怎么肯轻易饶恕？”
翕动的唇在娜恰光滑的脖颈间轻蹭，痒痒的，却又躲不掉。
“我如约给你我的快乐，也想诱骗你吃下我的禁果，我想要你一直属于我。”
钻入腿间的手狡猾得过分，趁腰卡着腿便往腿心处钻，三两下便将两条缠人的腿撩拨到无力。
伊琳娜知道她是被父亲故意关在那间专门为伊琳娜准备的黑屋里，所以总对她保有戒心。少年时伊琳娜便已悉知蛇的血是冷的，即便逐渐了解，即便已经被事实证明，她仍不敢相信娜恰的血时时刻刻都是温热的。
现在事实又证明，娜恰只是娜恰。
而娜恰却感染了她的戒心和防备。
“伊琳娜......”
丢失了笑意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脆弱，可藏在薄唇后的尖牙却露了出来，贴在脖颈一侧。娜恰的指甲也留着，并且保养得不错，此刻也毫不怜惜地在伊琳娜光洁的后背抓挠，有不少渗出了血珠。
身上人对此不为所动，只是将一个又一个吻落在娜恰的额头和眉眼上，钻进蛇身里的手指摸索着，探寻她所求的快乐。
“我的欲望和快乐，都在这里。”
娜恰不明白，明明她们以前也这样，甚至比这更亲密。为什么到她已经决定逃离的现在又把她无比渴望感受到的快乐送到嘴边......
“我不曾诱骗毒蛇，也不知道毒蛇是否还会吃下这颗禁果。”
伊琳娜的唇落至身下人的唇畔，在相贴的那一刻被蓄势待发的尖牙衔住咬破，汲取鲜血。
获取这个答案不像她的工作，没有预算和预期，没有人可以告诉她需要再寻求多少年亦或是再无回响。
娜恰拒绝再接话，即便是面对伊琳娜在身体最敏感处肆意挑拨的威胁，娜恰也只是紧咬着牙关。曾经那些婉转呻吟会变化着不同的调子或音量呼唤她的名字，有时是叹喟，有时是尖叫，有时是耳边暗藏凶险却又苏魂媚骨的低语。
而现在，娜恰拒绝将这些曾属于伊琳娜的天籁还给她。
“可是你带走了我的东西，我又怎么能放过你？”
伊琳娜停下手上的动作，另一只手抚开被汗液打湿黏在娜恰额前的几缕湖碧色发丝。身下盈满了汗的人此刻就如一潭春水，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可对娜恰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她觉得伊琳娜这话简直就是在耍无赖，自己什么时候带走了她的东西？明明是净身出户的。
“你、这是说谎！呼唔......”
娜恰松开攥紧床单的手扼住身上人的手腕，将腕心放到唇边狠狠咬了一口。
可惜的是没有咬中。
伊琳娜垂首望着身下人的眼睛，她想娜恰或许比伊甸之蛇更狡猾一些，狡猾到让自己愿意相信她，任凭她口中那对尖利的毒牙一次又一次留下痕迹，哪怕是在要害边缘。
而后她俯下身，衔住娜恰的尖耳轻声揭晓答案：“你吃下的禁果，是血红的、腥甜的，带着温热不停跳的。”
身上人的灼热让娜恰感到迷醉，伊琳娜的怀抱太热了，让娜恰忍不住想要逃走。可她又听见那人语气温柔，缓慢述说着最可怕的酷刑：“我本来是想放过你，可你一开始就是属于我的。”
不管是谈正理还是说歪理，只要伊琳娜有心争论娜恰都很难占上风。于是她做了个看上去聪明的选择：在欲望的洪潮席卷全身之际，张口咬住身上人的肩膀。
伊琳娜用那只干净的手摸了摸娜恰的脑袋，在她耳边轻笑：“但你是我选择想要的。”
娜恰才不理她，松了嘴只留两个渗血的小孔随她自己处理，把脑袋埋在她胸前装睡。只是伊琳娜并不在乎那两个可怜的小孔，竟然真的一遍又一遍轻抚怀里小蛇的脑袋，把她给哄睡着了。
等到贪睡的小蛇醒来，她才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伊琳娜住宅的房间。
怎么回来的她懒得管，这张床她倒是很喜欢。反正今天没有演出安排，她打算下楼觅个食再折上来接着睡。结果刚出房门就撞见了从书房过来的伊琳娜。
面对把自己当空气的小蛇，伊琳娜觉得好笑，但面上表情又只是淡淡的：“饿了？”
娜恰点头，忽然觉得有伊琳娜动手比自己进厨房来得更实在。于是她成功地坐到一边躲懒，还能正大光明地看奎恩集团的董事长下厨。
赚大发了这是。
伊琳娜本想吃过早餐后娜恰要是提出离开就送她回去，但小蛇似乎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在伊琳娜说自己要出门之后摆了摆手，然后自觉回房间开始赖床。
这一赖醒来伊琳娜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坐在旁边翻看那块熟悉的平板。娜恰侧躺在床上观察她的侧脸，浑然不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暴露。
“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专注的家伙放下手里的工作，视线落到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小蛇身上。而娜恰才不会不好意思，迎着伊琳娜的视线：“到现在，我准备动手了。”
她起身攀至伊琳娜身前，亲吻这具熟悉的身体，将唇覆在脖颈一侧的大动脉上，沿着它寻找不停跳动的颈动脉窦，吐出信子轻轻舔舐。
伊琳娜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也不畏惧她那对蕴含剧毒的尖牙，一只手轻轻按住娜恰的脑袋，让怀里小蛇的唇贴在颈侧。
那手的力道很轻，和伊琳娜的语调一样：“你有猎食的自由。”
昨天夜里造成的伤口都还没有愈合，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对常人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可对娜恰而言却是致命的诱惑。
娜恰克制住蛇的噬咬本能，她想起伊琳娜的话，却觉得现在将她拥抱在怀里的人更像是专门猎食毒蛇的王蛇。
尖牙轻轻碰了碰颈动脉，只要用一点点力气，就可以刺破皮肤将毒素注入血液通过血循环迅速扩散致使毒发身亡。
身下人的手顺着娜恰光洁的后背来回轻缓抚摸，似乎没有一点担忧。
“你真是疯了。”
娜恰收起尖牙，将撒气的地方换成伊琳娜好看的锁骨，低头又是啃咬又是吮吸。
“只是在拿回属于我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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