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亲自验收”，显然是指体验服务后给出评价和意见，这一点不用明言陆久也明白。但帕斯卡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呢，陆久在心里隐约感到，也许不只是“体验一下”这么简单。
帕斯卡要求里的意图，有时候会比表面上看去更有深意，特别是在关于人形的实验这一方面，这些天的实验让陆久已经在这一点上有所了解。就像初次的素体行为模式塑化实验，帕斯卡不仅清楚地了解实验流程、更是预料到了陆久的反应，但她没有对陆久做任何提示，只是在实验过后才……慰藉了他一番。
她显然明白陆久的某些观点，并且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向陆久揭示着现实。她似乎一直在对陆久传达着某种……讯息。
“好吧。”怀着有些莫名的不安，陆久微微点了点头。
服务人形和战术人形果然不同，虽然心智水平是一样的，但是行为模式塑化过程中大量输入的不是战术指令而是对人声音和动作的反应，所以社交水平比战术人形高出许多，交流起来也更加让人舒心。这一点在陆久和测试素体进行简单交流后，就深有感触。
一出培养槽她们就能够用自然而亲切的声音和动作进行交流，让陆久感到这些素体完全就是一个个温婉体贴的女孩子，没有丝毫的生硬和隔阂。但这些素体的拟人程度越高，就越是让陆久的心沉向黑暗的深处。
……就连性格都可以定制吗，他心想。
这些素体应该不是这么欢快明朗、或者温顺柔和。她们也该有自己的个性，但那是在经历了一段人生之后才成型的，而不是一睁开眼就懂得迎合他人。她们朱唇轻启妙语如珠、脸上巧笑倩兮、神采飞扬，但身上却还没有穿上衣服，甚至培养液还没有干透。
陆久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离开那些让人感到烦乱的地方，开始按照预设的流程和她们进行提问、谈话。然后，他在评测表格里的一项项记载中划上了代表验收通过的勾。
一下午时间，陆久对抽样的三个素体进行了验收，结果是全部通过。这样的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和不善谈吐的战术人形打了那么久交道他也从来没有不满的地方，更何况的伶俐的服务人形。
到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当三个素体回到了培养槽，准备迎接她们毫不知情的终结。这时NT77朝陆久走了过起。
“请稍等，陆司令。”
当陆久正要按下终止素体生物活性进程的“确认”按钮时，NT77阻止了他。
“怎么了。”陆久冷漠地说道。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点的精神，已经被这一天的实验完全消磨光了。此时的他，只想马上结束实验然后离开实验室。
“还有一些……额外的实验。如果您今天还有精力……”
“说吧。”
“……”
NT77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默默地看了陆久一阵，让陆久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了。”陆久说，“额外的实验，有什么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呢，陆久心想。实测试验之类的事情，他们都已经做了这么多，还能有什么值得顾虑的事情吗。
如果把他们销毁的素体都拉出来，那么大概已经能够堆满整个主控制室了。要说让人难受的事情，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曾让陆久感到不快。但对于现在的陆久来说，不快的感觉早就已经消失了，他的心中剩下的只有疲惫。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实验是吞吞吐吐不能说的呢。
“您知道，人形的为人类提供的服务……很广泛。其中也包括很多不堪明言的事情。” NT77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道，“所以人形的躯体，也都为了那些服务而设计了特别的构造。”
陆久默默看着NT77，示意她继续说。陆久知道NT77指的是什么——NT77就曾经长期为这座楼上的人们提供那种服务，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别人、任人玩弄和取乐的服务。
“关于这些服务，也许您……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相应的评测也……”
NT77没有继续说下去。陆久知道为什么——虽然自己在努力抑制着心里的怒火，但是他的目光一定已经冷若寒冰。
“也需要我来‘验收’？”陆久说。
“是的。”
“这也是总工程师女士的要求？”
“……是的。当然，您要是拒绝，就当我没有……”
“我接受。”陆久冷冷地说，“要怎么做，就在这里测试并给出客户体验报告？”
“不必。”NT77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陆久的目光而转过了眼睛，“您可以带素体回客房。一个……或者几个都可以。”
带素体离开实验室吗，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陆久心想。不过，无所谓。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已经无所谓了。对陆久来说，这些素体已经完全是实验器材，而实验在哪里进行，没有任何区别。
“打开一号培养槽。”陆久说道。
“是。”NT77走到了控制台前，“那个……陆司令。”
“还有什么事？”
“我想……提一个建议。”
“说。”
“我可以……为素体输入模拟记忆，让她认为您是他熟悉的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
“虽然是人形，但她的意识里也算是个……没有经验的少女。这样的体验对她来说是初次，一定会感到惶恐不安吧。如果您是她熟悉的人，那她也许就……不会那么抗拒，也不会那么……痛苦。”
NT77到底是何用意呢，陆久还是不明白。明明是一些马上就会被销毁的实验器材，照顾她们的心情有什么意义？如果是为了减轻陆久的负罪感，那么大可不必——他早就已经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了，难道NT77会没有察觉到吗。
说道痛苦，这些素体真的会感到痛苦吗。只有活下来的人才会因为回首恐怖的经历而痛苦，而死人，又有什么痛苦可言呢。
陆将脸转向NT77，但是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看了NT77一阵，然后开口平静地说道：
“听起来，这是你的经验之谈？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认为她是我熟悉的人，好让我不那么痛苦呢。”
“……”
面对陆久尖锐而刻薄的语言攻击，NT77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只是低下头不再吭声。
“按你说的做吧。”陆久说道。
“是。”
NT77在控制台前飞快地输入着指令，然后按下了几个按钮。片刻后，一号培养槽打开了，里边的素体走拉出来。她走到控制台的前边，直直地看了NT77一阵，然后将目光转向陆久。
“您好，陆司令。”素体微笑着对陆久点了点头。
陆久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虽然不知道NT77具体是怎么做的，但这个素体的确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于是陆久打开了隔离门，将素体放了进来，然后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接着，陆久没有说话，走出了实验室。素体回头望了NT77一眼，然后迈开稍微有些颤抖的双腿，跟着陆久走了出去。
“你……认识我吗。”
坐在客房的床上，陆久对着素体说道。
“是的，我认识您。”站在他面前的素体微微点头，笑了笑说。
“你是谁？”
“我是一个测试人形素体。”
“我不是问那个。你模拟的是谁的人格？”
“对不起，我不能说。”
陆久沉吟了片刻。她很沉稳，沉着而安静。
这感觉确实有点熟悉，但陆久又说不出到底是谁的感觉。因为她的声音和外貌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只凭“感觉”这种抽象的东西是难以判断的。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来为您服务。”
“你知道是怎样的服务吗。”
“是的，我知道。”素体再次笑了笑，“请使用我的身体吧，按照您喜欢的方式。如果您想的话，让我来做也可以……虽然可能做得不是太好。”
“你不讨厌我吗。”
“不。”素体的脸上出现了微微羞涩的表情，“我……喜欢您。”
喜欢？这个蹩脚的回答让陆久感到无比可笑。她这么会这么想，NT77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为什么？”
“因为对我的设定就是这样。或者说，对我来说您就是我喜欢的人。”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当然。自己喜欢的人就在面前，怎么会不知道呢。”
“过来。”
素体顺从地走了过去，站在陆久的面前。陆久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皮肤——从肩膀到喉咙，再到前胸。
素体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息。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因为我心智的被自律系统锁定了。我无法回忆起关于您和我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您是我喜欢的人。”
“……呵。”
陆久终于笑了起来。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就像他所知道的一样，面前的人形少女就是一件实验标本，使用期限仅限今晚。她究竟被灌注了谁的人格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天早上她就会被销毁，而那个被盗取了人格的人形，甚至不会知道她的替身曾经和陆久发生过什么。也许她是自己偶然遇到过的一个人形、也许她是自己曾经在战区里的战术人形的一员，也许自己根本不认识她。她们的人格都在16LAB有备份、都可能被复制甚至修改，这种事谁又知道呢。
“在你的意志里，只有为我‘服务’这一个目的吗。”陆久说道。
“是的。只有这个。”素体睁开眼，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陆久再次沉默了，他凝视了那个素体一阵。
雪白的皮肤、银色的短发、纤细的躯体，胸部的尺寸还可以。她和“百”的外形完全一样……事实上，在陆久的要求下，他的实验室里所有的素体外形都是同样的模板，不仅外貌，甚至声音都一样。因为他不想要有区别的素体、不想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发现她们也有作为“人”的特征。他不想记住她们。
因此，他确此刻实完全无法辨认这个素体。
但陆久知道，这是一具真正毫无瑕垢的躯体，虽然生命只有一个晚上。
这大概就是最后的测试了吧，陆久心想。现在他已经能够明白帕斯卡在为他安排的实验中，所潜移默化地传达的讯息。
物品吗，陆久对自己说。帕斯卡所传达的信息，就是这个吧：不必去在意、更不必同情，她们不过是供人使用的物品而已。所以无论面前这个素体怎样，都和他毫无干系，这就是普世真理。帕斯卡也是煞费苦心地想要纠正他心里扭曲的、和这个世界的价值观背道而驰的观点，那么他也不该依旧如此地无动于衷。
特别是，他已经对帕斯卡做出了应允。
……但是。
“你的生命只有这个晚上这么长，你知道吗。”陆久低沉地说道。
素体沉默了。但仅仅一瞬间之后，她就说道：
“是的，我知道。”
看来，她比之前那些素体知道的要多，陆久心想。
“……你走吧。”陆久指着门口疲惫地说道，“走出这座大楼，你就自由了。如果有人询问，就说是在配合陆久进行实验，不会有人阻拦的。”
“不。”素体轻轻摇了摇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而不是寻求自由。自由那种东西……不属于我。”
“每个人都会渴望自由，就像每个人都会渴望活下去一样。而且，人也不会只为了一件事情而活下去。”陆久倦怠地说，“过了这个晚上，你就会被销毁，而离开这里，你不仅能够活很长时间，而且可以试着寻找自己活着的目的、向着你想去的方向——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的。现在，走吧。”
“不，”素体再次摇头，“我是个人形，而人形存在的意义就是服务人类，所以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服务您、让您开心。就算渴望生命、渴望自由，我也不会走的，因为您的心情对我来说比那些更重要。”
“你无论怎么做我的心情都不会更好的。”陆久的语调逐渐变得冰冷，“我现在想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摧毁你，以便我明天不必看着你躺在培养槽里死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那也没关系。”素体笑了，“这具躯体本来就是别无它用的行尸走肉，如果能够这样取悦您的话，那我毫无怨言。但我依然希望，在那之前您能够让我实现……我的使用价值。”
这个素体大概已经尽她所能地去说服自己了，陆久心想。那么索性就如她所愿吧，反正他也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反正他也不是没有和人形做过。
他那时不就是这么做的吗，野蛮地进入了那个人形少女尚为初次的身体，不过十几厘米——然后发发现，虽然被紧致地包围着但依然感到空虚、虽然被火热地温暖着但依然感到寒冷。
那个少女就是那样：就算被侵犯了也不会反抗、就算被伤害了也不会哭泣，面前这个想必也是如此……因为人形的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一具空空的躯壳、里边空无一物、没有丝毫的情感、更不必说灵魂。
……不。
一瞬间，一些回忆的碎片在陆久的眼前一闪而过，他感到胸前涌起一股被刺刀割裂一般的痛感，几乎要将他击倒。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他最不想回忆起来的事情，是他一直在试图遗忘和逃离的事情。
南美洲的丛林、东北亚的荒原、山林环绕的海边小镇，潮湿的雨水、干冽的北风、星空下的涛浪声。他不想回忆起那些，不想回忆起和她有关的事情——不想回忆起那个人形少女为他做过的一切、不想回忆起他说过的最荒唐的话和最愚蠢的誓言。
人就是人、物就是物。不是作为人类而诞生的东西，永远不会是“人”……永远都不会。
所以，就算是背叛、就算是抛弃、就算是亲手将她们摧毁，他也可以泰然处之……是的，他可以，就像他曾经所做的那样。而他必须要证明的是，他现在依然可以。
“是吗。”陆久咬着牙说道，“那就，请你安息吧。”
说着，起身用他左手猛然扭住了素体的胳膊，将她的身体转了过去。然后，陆久的右臂死死绞住了素体的脖子。
素体因为痛苦而挣扎了一下，然后很快如她所说的那样放弃了抵抗。她的后背靠在陆久的胸前、双手抓着陆久锁住她咽喉的手臂，但手上却没有用力，只是任由陆久来处决。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她似乎试图将手伸向陆久的脸，但那只手还没能摸到陆久就垂了下去。
几分钟后，素体的身体彻底瘫软了。她双腿之间缓缓淌下了温暖的液体，那是神经系统失去对躯体控制的信号——陆久知道他怀里的这具躯体，已经没有生命了。
陆久抱起那具躯体轻轻放在床上，将她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他看到那具素体的面容平静而安详，脸上甚至带着笑容——一种幸福而满足的笑容。而他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
“验收，完毕。”陆久喘着粗气说道，“这个素体的身体很棒，我……很满意。”
“仅仅是这样就满意了吗。”陆久背后有个声音轻声说道，“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不会有更好了……她做了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陆久说。
“那她没能做到的事情，就由我来代替吧。”那个声音说着，从背后抱住了陆久。

小说相关章节：闌夜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