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疑从床上突然惊醒，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冷汗凝成的汗珠不断滑落。
眼前是一片黑暗，头顶的吊扇仍在孜孜不倦地保持一档的转动，发出嗡嗡的响声，竭尽全力地为闷热的室内带来一点空气流动，对床舍友熟悉的呼噜声也如他入睡时一般响亮。
“是个梦吗……还好，还好只是个梦。”莫疑依旧在不断喘着粗气，努力平息着猛烈的心跳。
良久，他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右手往枕边伸去，拇指轻按，黑暗中突然有了光亮，手机屏保中那个可爱的少女依旧在对他报以最热情的笑容。幽暗的蚊帐内，屏幕的白光照出一张略带憔悴和恐惧的清秀脸庞。
4点38分。
“原来现在才4点半吗……”
莫疑沉默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少女精致的面庞，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息屏，将手机放入裤子的口袋中。
莫疑拉开蚊帐，蹑手蹑脚地扶着床梯下了床，避免动作幅度太大，打扰到邻床正在熟睡的舍友，虽然他下床时仍然好像是影响到了一下，舍友在床上翻了个身，但吧嗒下嘴又继续自己的美梦了。
春日的凌晨，西方的上弦月挂在60度的天际上，透过阳台，向宿舍洒下明亮而皎洁的如水月光，也照亮了靠近阳台的莫疑的桌子，借着洁白的月光，莫疑摸索到自己的水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大口大口地灌了起来，满一杯入喉之后，他又接了满的一杯，喝了两口，觉得差不多了，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臀部传来熟悉的软垫感受，莫疑稍稍冷静了下来，思绪忍不住又飘回了刚刚的那个梦，身体便突然颤抖起来，握着杯柄的右手也不稳了，连杯中的水都洒了一点出来，连忙用左手去托着杯底。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梦啊！
一般来说，对于梦的内容，我们往往是会在醒来之后的很短一段时间之内就忘却了的，但是莫疑现在却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所有里面的细节，无他，只因为那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现在仿佛感受到自己的头发仍传来焦灼之感。
他刚刚梦到自己死了。
在梦的开端，他好像身处一个楼道里跟人吵架，还吵得十分激烈，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仿佛是亲历者，又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刚好站在旁边，看到自己跟人吵架。这种身份的割裂感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跟人吵架还是说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完了这个吵架的全程。但他在那时还未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只是觉得非常怪异。后面的梦境却陡然缺了一段，只记得他在睡梦中突然被呛醒，推开门却发现楼内满是浓烟，他意识到出了事，在走廊往楼下看去，却只见冲天的火焰已经将低层的两三层楼尽数吞没，火光撕扯中，传来无数痛苦的嚎叫，他还看到很多底下的人已经被烈焰吞没，尖叫并扭曲着身躯在地上爬动，但是片刻后便化作焦炭，人也倒了下去。莫疑的宿舍位于楼层的中部，眼见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莫疑的内心突然宕机了一阵，但马上，火舌便蹿到六楼，降临于他的面前，择人而噬。莫疑的喉咙深处都仿佛烧灼了起来，连头发都已经感受到了那股滚烫的焦灼之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火焰吞没。他猛地从震惊中惊醒过来，奋力跑到走廊的末尾，但那个楼道也已被火焰包围，深陷插翅难飞之境，烈焰终究会将他吞没。
走投无路的莫疑抱着宁愿摔死也不愿像其他人一般被痛苦灼烧至死的想法跳下了六楼，在坠地前的那一瞬间。
他醒了过来。
莫疑并非是一个很少做梦的人，恰恰相反，他经常都会做梦，在初高中中二期的时候，他从书上认识到了一个概念——“清明梦”，意思就是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试图去掌握梦境的一种梦。他那时十分沉迷于这个概念，跑去各大论坛和平台看了很多相关的资料，还试着从那些似有似无的方法中截取片段进行修炼，比如每次做梦后醒来就立刻记录下梦境的内容。直到后来他发现这样做之后自己的梦境出现得愈发频繁，愈加漫长，醒来后愈加疲惫之时，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太深入去尝试为好。但即便他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尝试过这种训练，他依旧是经常会做梦，梦境的内容也是十分光怪陆离，梦到自己死了的这种情形也是出现过的，并且因为记录梦境的这种训练，他现在依旧能够回忆起这种梦的大致内容。
尽管以往梦到自己死去的次数并不能算少，每次也都是可怕的噩梦，但是依旧会有一种失真感，有时候，面对他自己的死亡，莫疑在梦中更像是雾里看花，或者是以第三者的视角看到了一个“自己”的死亡。而如此真实的梦境，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另外，得益于早年的训练，他有时能在梦境中体味出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一些差异，有机会意识到自己实际是在梦中，通常而言，他在梦中经历的时间越长，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差别越大，他就越容易发现真实。但在刚刚的梦中，呛鼻的浓烟和烧灼的炙热感到现在都仿佛萦绕在他的身边，直到他在跳下六楼坠地前的那一瞬间，他都没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最终的醒来也不是因为看破，而是死亡。
一个想法突然爬上了莫疑的脑海，令他不寒而栗。
如果...梦中在他坠地那一瞬间还没醒来，他是不是...就要亲身经历一遍坠楼而死的感觉？甚至说，如果在他坠楼而死之后还没马上醒来，他将以何种形态继续这个梦境？难道是灵魂出窍看着自己的一地碎肉？
莫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将口袋里的手机掏出，屏幕闪动了一下。
5点05分。
天边的太阳还未露出它的光芒，5点钟的宿舍内昏暗一片，只有阳台外的绿化带边传来一阵阵鸟鸣。但房内忽的生出一小片光亮，一个屏幕亮起，照出上面的文字——
“上午好，MoYi。”
鼠标和键盘轻敲，发出咔哒的响声，一个个文件夹被不断打开，而最后打开的是一份文档，屏幕上闪过的一页页文字大都十分简短，通常由数字+两三段文字组成，那是他在往日记录下的一个个梦的时间和内容。
Ctrl+Enter键轻动，文档开辟了全新的一页，这个梦的内容被莫疑一字一句地记录下，但是，随着修长但是长年从事文字工作而显得有些肿大的手指在键盘上的不住舞动，莫疑心里却有着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哪怕他不记录下这个梦的内容，这个梦也自会铭刻在心。以前记录梦境的内容时受到醒来的影响，哪怕是马上记录也往往会写着写着就忘却了一些细节，以后再回忆时也只能看着记录的文字而回忆起其中的大概。但这个梦的细节在过去差不多半小时时还丝毫尽显，仿佛...他写的不是一个醒来即忘的梦境记录，而是记下他过去一天的日记。此外，人是健忘的生物，你让人去回忆昨天，都会想不起自己昨天吃饭吃的是什么，所以甚至是前一天的回忆都没有他对这个梦境的回忆来得清晰！键位凹凸之下，梦境的内容如水流一般顺畅地呈现在屏幕上，除去那段从他吵架到他被浓烟呛醒的部分缺失了之外，所有的细节都被他事无巨细地再现了出来，史无前例地写满了一整页。
鼠标滚轮不断滑动，回到文档的开端，莫疑从记录的开头重新开始看起。
滚轮慢慢滑动，而天边也渐渐泛出一抹鱼肚白，阳台朝西，阳光不能直入宿舍，但朝阳却给对面的女生宿舍楼外面的黄褐外墙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辉。莫疑从文档的开头看到刚刚记录的梦境前的最后一个记录，尤其是把那些他曾经梦见过的死亡的记录又重新细致看了一遍，这样的梦境在以往大概有几个，但是仍然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和这次相似的地方。
眼睛传来干涩和轻微的疼痛，莫疑合上电脑屏幕，转头一望，对面的女生宿舍有在阳台洗漱的身影，只是由于距离较远和反光，只能看到人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看不清脸。
山中方一日，人世已千年，他脑海中突然跳出这样一句话。
只是莫疑此时肯定不会知道，他无意中想到的这一句话即将成为不久后的未来，自己的结局——在生与死的边际中，在阴与阳的界缘处，持续那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不知要到什么地方为止的逃脱，和对灵魂的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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